自初三从市区回来,剩余的春节假期,孟沅基本上都泡在厂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人不知,全部的功夫,都在对付哪些书上头。
快活不知时日过。唯有埋首在书堆里,她才觉得最充实,也是最纯粹的快乐,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被剥夺的快乐源泉。
那天的趴,她跟彭丽只坚持到凌晨两点,就开始呵欠连天,催着龚贺走人。
那个时间段,聚会其实已经有些散了,虽然人一个都没走,但大家各自找自己喜欢的节目在进行:一些个好喝酒的开始拼酒,轮番儿把酒柜里的各色红酒拿来品评;影音室里则开始放另一部劲爆的枪战片;小型的卡拉OK房也被一帮好唱歌的占据了开唱;雪茄室里有一群烟鬼吞云吐雾;打牌赌钱的也纷纷坐下,舞池里基本没了人,有一些则在玩大富翁游戏,乒乓球台边还有一个台球桌,有人闹着开杆,外加找人压输赢;落地式游戏机前也有人打有人旁观……更有几对看对了眼的,则干脆去到二楼的卧室,锁着门上演一夜风流,这举动让孟沅跟彭丽的眼珠子都定住了,羞得转了颈左顾右盼,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龚贺却是见怪不怪,他仍是那副徐徐的语气:“很正常啊,余兴节目而已,都是些单身的。”
孟沅跟彭丽团在沙发上,找出一副扑克来,开始玩接龙游戏,龚贺则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英文版的旅游杂志在看。
“哎……可以走了么?不至于真在这儿耗通宵吧?”彭丽抽出一张牌,恰好把茶几上的大龙从头接到尾,一把抹净。
这句话深合孟沅意,因为不久之前,她已经把同样的话问过两遍,龚贺的回答千篇一律:“现在走不太好,再等一下子。”
最后是孟沅实在不想继续坚持,她除夕就四点过才睡,满打满算,没睡足三个钟头,本想在接彭丽的路上在车上打个盹,偏偏又被指派当个手持地图的“人肉导航仪”,等回到龚贺那里,晚饭后就过了瞌睡劲儿,因而没补眠,现在正头昏脑涨得一塌糊涂;她把牌一扔,起身板脸道:“那我自己出去找个小旅馆睡觉,明天下午过去你那里拿东西。阿丽,你在这儿呢,还是跟我一起走?”
结果是三个人一同闪,都没顾得上跟主人家告个别。
回到龚贺那里,赶紧卸妆洗漱,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下午时分就伙着彭丽出去闲逛,东走走西瞧瞧,龚贺像尾巴一样牢牢咬死她们俩,不仅跟着,他还“大方”地打算邀请两位小姐吃盒饭,可年节时分,小餐馆大多关了门,最后孟沅提议干脆AA制吧,三个人去吃一个海鲜大排档。
“还是我来付账吧……”坐下后,龚贺抢先把菜单拿到手里,他点了三个菜一个豆腐汤,最贵的那盘菜是清炒花甲。
“我想吃乳鸽跟蒜茸开边虾。”彭丽欲自动加菜。
若真是AA制,孟沅不会阻止彭丽的加单,但龚贺明显被彭丽的要求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期期艾艾地说:“有三个菜了……不会太多了吧?”
孟沅在桌子底了碰了碰彭丽的大腿,她接过话来:“吃了再说,行吧?不够的话再加。”
彭丽虽喜欢吃,但她是个人精,一眼就看懂了眉高眼低,便立刻借机下台:“也对,反正我节食,吃不了浪费可惜。”
龚贺笑咪咪地给每人倒上一杯免费的茶水,他根本没打算问要不要饮料。
“龚贺一直这么抠吗?”彭丽把一个炒花甲挟进嘴里,伏过头来,悄声向孟沅咬耳朵。
“不是一直。”孟沅掩着唇,纠正她的说法,“以前比这个抠多了,跟他出门,连水都别指望能喝上一口,今天他肯买单,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啦!”
当天晚上又在龚贺那里住了一晚,理由是因为天色已晚,他不敢开夜车。龚贺说,初三上午再送她们回去,他舅舅下午才到,他们是晚班机回家。
孟沅最终并没有劳繁他多跑一趟,她初三早上起得早,给大家做了早餐,吃完之后各自道别,彭丽也选自己坐车回西乡,龚贺客气了两句方罢了;他只是亲自把孟沅送到车站,还一再强调,以后她回市区,一定要过来找他。
回厂之后,孟沅接到了美荃姐的一个电话,电话里不无责备,大意就是:怎么她回了市区都不过去?原本都安排好了,初三让她过去见一个人的,结果联系不到她,难道是怪她跟姐夫招待不周、甚而多事么?
孟沅连连给美荃姐陪不是,她只能借口是帮老板去拜访客户,一整天都在交际应酬,一应酬完就回厂交差,因而才不方便过去姐姐那里。
她这说法歪打正着,涂少斌嚼的舌根,意思就是那天亲眼见着她回市区,含糊点出她坐的车很不错,这样的女孩子他高攀不起,有那么一两分阴阳怪气的口吻;他这闲话惹出美荃姐生气来,向姐夫发作道:“我就觉得把贝贝介绍给小涂,亏待她了,结果小涂说话还这个腔调。人家贝贝办厂里的事,坐的车好一点,他就以为落了什么把柄,小家子气!我告诉你,你以后少跟他一处混。”
姐夫只有连连点头应声的份儿。
***
春节假期的倒数第二天,孟沅迎来了她的室友,另一张大床的主人——林总告诉过她的那位东方缕秘书,终于到岗。
这位东方缕小姐是由她男朋友护送而来,硕大的行李箱就有两个;他们应该是从兴隆厂那方过来,因为除了她男朋友手上的箱子外,还有另外一位工人,帮她背了一个看起来重量不轻的包,她自己手上只提了一个小旅行袋,大衣搭在手肘处,一条藏青色羊毛呢连身长裙,腰间阔皮带拴着,头上黄色绒线帽配红色大花,十足摩登造型。
“你就是孟秘书?”在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孟沅那个时候正在写一封给小眉的信,透过玻璃窗,她见东方缕推开铁门径直走进来,并且主动向她伸出手来,“你好,我也是林总定下的秘书,林总应该跟你提到过我吧?”
东方缕的年纪明显比孟沅要大着五六岁,长着一张容长脸,脸颊两边跟额头上分布着一些雀斑,应该是细心拿遮暇膏跟香粉盖过,不仔细便看不太出来;她眉型长画入鬓,眼睛细长,笑起来的神情,亲切里透着精明;两人相对站着,她个头比孟沅要高,加上高跟鞋,便有些俯视的气势。
大概是冬日里穿得不少,显不出身材的窈窕来,尤其腰间那根猩红色皮带很减分,手掌宽度,鼓鼓囊囊地扎着,让人觉得有些累赘。
不过整体气质上,与流水线上的那些打工妹一比,还是绝无雷同之处。
“我是孟沅。”她忙伸手相握,两只手都握上去,很是热情,盼望许久,总算有人来一起分担这份重任,她可以舒口气。“林经理在宿舍,你先去房间休息一下,我马上通知他过来。”
她先带东方缕往房间去,把她的床位跟柜子都指给她,东方缕对床没有意见,但很嫌弃那个不大的简易衣柜:“这柜子太小了,而且这种布柜子放不得重衣物,上头一层一压就变形。”
孟沅立刻分享自己的置物经验:“重些的被芯棉絮大衣服,我都叠起来放最下头,拿不用的旧床单一垫一遮,不仅压得住重心,还不落灰。”
东方缕对此说法不置可否,她指挥着两个大男人把她的箱子摆开,她男朋友——也就是兴隆厂的那个班组长,听他自我介绍说,叫高大岭,很结实的东北汉子。他笑呵呵地跟孟沅握手,口中客气道:“孟小姐,以后东方跟你一起住着,有什么磕绊你就担待些。东方脾气急,为人还是很仗义的,我们东北人直来直去惯了,有什么你明说。”
“得了得了,你赶紧走你的。”东方缕待他把行李都搁下,就急着赶人回去,“我们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也犯不着跟你这个大男人说,你说是不是?”她打开箱子,先把许多瓶瓶罐罐小心地放到梳妆台上,这才扬起头来,向孟沅喊道。
孟沅笑着点头:“我们一堆住着,彼此都要互相体谅才是。”
等高大岭他们两个离开之后,孟沅上前帮手,把床头床垫都抹净,衣柜里的灰掸一掸,再把床单被套什么的都铺好装上,这才去给林经理打电话。
她们俩坐在办公室里等,一边信口闲聊,孟沅获知,原来东方缕已经有十年的工作经验,二十八岁的她,自中专毕业后就一直在厂里当厂办秘书,中途还自修了两年制文秘的课程,拿到了函授专科证书;要不是这两年厂里经济不景气,下岗的阴影无处不在,她才不会愿意跟着男朋友,万水千山地南下打工挣钱。
“其实大岭家里条件还行,就是他哥哥嫂子把家产全霸占了,我们大岭这个人啊,往好了说叫和善,其实就是有点蔫,不愿意去争去抢,家里头过得不顺心,这才出来打工的。”她说起男朋友一脸甜蜜表情,“我性子急,平时都是他让着我。我们那旮旯,男人都是大老爷们,一言不合就动手打女人,只有我家大岭,舍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
“我脾气也急。”孟沅把丑话说在前头,“一个屋檐下住着,难免有个争执斗气的时候,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多包涵。”
“就是就是,人家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当儿呢,有什么事大家摊开来讲,免得生闷气。”东方缕露出北方人的豪爽劲儿,她上前揽住孟沅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说:“你小我几岁,我以后就把你当妹子看待,有什么事我罩着。我就叫你沅沅,你跟大岭一样,直接叫我东方,可好?”
“沅沅”二字,对孟沅来说,是绝对会引致不舒服的称谓,东方缕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旧事,她则压根儿也不想提,于是勉强笑道:“要不你还是连名带姓称呼我好了,以前我们楼下邻居养了只波斯猫,就取名叫沅沅,我听着这叫法,总觉得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猫。”
东方缕轻轻把她一扳,言语夸张:“让我瞧瞧,是不是长着一副猫样。”
装腔作势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又评价:“你别说,你这眼睛呀,还真有几分像猫,瞳孔又大又亮,聪明机警,瞧着自带三分酷。我以前家里养过一只,眼睛就像你这种。哎,你养过猫没?”
孟沅半点都不喜欢喵星人,因为猫这种动物,据说是养不熟的,它自尊心强,从来都我行我素,又善妒,自视甚高——这自由散漫的性子,也恰好受很多人的喜欢。只是孟沅最重视的品行,忠诚,猫从来都不具备。如果主人有难,狗不会离弃,但猫会另攀高枝。
人这种高等动物,即使在多年教育之下,尚且很难指望忠诚,对其他动物,这要求当然过高。
这就是宠物跟“伙伴”的区别。当然,一般人对于宠物的要求,乖萌便已足够。
“我没养过,也不打算养。”因为孟沅觉得,自己受不了跟“伙伴”终有一日的死别,不是有人曾经很深刻地形容过,你的一生不只有一只狗,但狗的一生只有你。与其到它离开的那一天付诸伤心,不如大家分别自由。
这是她非常脆弱的一面。多愁易感,她处理不来这种境况,唯有逃避了事。
从成都逃到深圳,又从深圳市区逃到安良乡下,孟沅忽而很是感慨:如果连这里都呆不下去的话,自己还能够逃去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