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楼下的家庭式小旅馆果然不错，床铺整洁、被褥干净，洗得香喷喷地，还在阳光下曝晒过，盖在身上松软暖和；最妙的是，十块钱一张床，整个搭建的阁楼上共有四张床，可这晚只住了孟沅一个人，相当于住了个单间，唯一遗憾的地方，在于搭出来的阁楼的层高，实在是太矮，中间还横着一根大梁，走路得低头，还要记住适时弯腰，否则一不留神，脑袋就得撞到房梁上。

不长心的话，一晚上就能撞出佛头的螺型发髻来。

早上睡到十点才起床，她本想去街上随意走走，没想到穿过楼下小花园时，刚好碰上拎了菜往回走的阿周，她妈妈陪着。阿周叫住她，告诉说昨天她走了没多久，就有一个自称是她经理的男人打电话过来，说有事找她，阿周依着她的吩咐回了话，那男人显得有些着急，一再追问是否可以联系得上，阿周解释了半天，他才悻悻地把电话挂断。

看来是阿文临时碰上了些事，急着找她处理。

孟沅便随着阿周一起上楼，阿文虽没有配传呼，但包车司机的传呼号码孟沅是有的，她call司机，就肯定能找到阿文。果然这电话回得很快，而且就是阿文的声音，他说是林总托人从台湾带了一些凤梨酥、文山包种茶跟曾家麻糬过来，林总专门叮嘱，让他们年前务必到那家株式会社拜访一下，感谢人家上次帮着带商标过来，这个礼不能废，以后说不定还有要麻烦人家的时候。

“孟小姐，你看，这种对外交际的事情，还是你来处理比较合适。我这跟着阿红在买东西，我让司机过来接你？顺便就把你的皮箱先放在车上，行不行？”阿文询问她的意见。

工作上的事情，孟沅从来不会偷懒，她爽快地答应了这个安排。

那家株式会社的地址她有，林总带来的伴手礼盒，阿文本就带在车上，司机对深圳的道路还挺熟，过来得很快，十一点半不到，她已经到了那家办公楼下头。

前台的接待小姐听她说明来意，马上就拨打了电话到总经理室，然后就客气地请她稍等，总经理助理会过来接她。

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从走廊那端向她走来，孟沅越看越觉得这身型步伐煞是眼熟，那人个头略高，身材匀称，走路带风，等他走到近前，孟沅便认出他来了；不及出言招呼，双方一对视，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是你啊！”

面前这个人，就是曾经跟她做过近半年邻居的邓淳。

是听龚贺说起过，他到了一家日资企业做助理，没想到这么巧，就是这家株式会社。

由邓淳带着，孟沅见到了日方的总经理，对方肯见她，就已经非常给台庆厂面子，礼物自然被客气地收下，她把林总的感激之情带到，也理所应当地说了许多诸如“生意兴隆”、“宏图大展”“祝来年业务蒸蒸日上”之类的客套话，至于邓淳怎么翻译的她管不着，反正她也听不懂。

除了听不懂，她的腹诽也没停过，嘴上抹蜜的恭维话说得顺溜，肚中“打倒小日本”一句都没少，分裂型人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送她出来之时刚好到饭点，邓淳邀她一起吃个便饭，两个人就在隔街的小店里买了两份套餐，坐下来边吃边聊。

问及近况，方知邓淳已经跟金安安分了手，因为严总回归港乐之后，金安安自然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也是当总经理秘书，一来二去的，跟那家公司的一位副总好上了，当然，邓淳就成为昨日黄花。

“我还要为这事跟你道个歉。”邓淳把一口饭塞进嘴巴里，含含糊糊地说：“我后来听说，你们严总的事，就是她捅出去的。难怪那天跟她吃大餐，她问了我好多你们楼上的事情。”

孟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不知道邓淳从金安安那里听到了些什么，又究竟有没有涉及到自己的那些隐私。但愿，就算郝雨辰多少猜出来自己的身份，但还不至于讲给金安安听，她应该没到那个可以分享港乐老板娘秘密的级别。

“跟我道什么歉？”孟沅也说得含糊：“那是老板的事，何况我早就没在那儿干了。”

“是喔，不关我们的事。”邓淳继续塞他的饭菜：“害得龚贺还以为，你为这个事生我们的气，连他都不理了。至少怪了我几个月。对了，这一年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踪影全无了？”

孟沅昨天碰到谢佛山之后，晚上回去躺在床上，一时半会没睡着，就在考虑如果下次见着罗刚夫妇，他们肯定是要追问自己为什么会平白失踪的，她已经想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正好这个时候也可以派上用场。

“我不小心把电话本掉了。”她说，“所有的号码全在上头，加上那个时候刚好在换工作，所以好多朋友都就此断了联系。”

“这下好了，我可以把你的新号码给龚贺，免得他见我一次，就埋怨我一回，总说是我把你弄丢的。”邓淳抄下她的工厂电话，又传授经验给她：“我跟你说，电话号码本得备两本，一本随身带着，另外一本就搁在家里头，这样的话，万一掉了，也不至于跟朋友断了线。”

孟沅频频点头，表示受教。

***

厂里在出货交付之后，一班工人们开始无所事事起来，但孟沅依旧在旧年的最后两天里，忙得脚不沾地，几乎焦头烂额。

跟她一起忙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仓库管理员阿艳。

货出了之后，除了衣车的机头是按着数量发过来的，其余的零配件，库房里还剩下不少，这些零配件，每样按装配标准都会多发15%，以备不时之需，甚至有的小零碎件，原本每包的核定配置就是一百甚至一千件，阿艳的报表记录上，就只有“包”为单位，根本不知道究竟还剩余多少量；有不少零配件则必须浸泡在机油里，不然就容易生锈，增加损耗量，这个清点起来更麻烦。

这么多零配件都堆放在仓库里，加上阿艳以前的方法不对，库存报表扯得东一张西一张的，拆开来摊了一桌子，盘库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孟沅带着阿艳，每一个零件都清点好数量，跟老报表核对后，把有错的地方全改过来，新的库存清单上面，不仅按零件的字母抬头进行重新排列，还在每页清单上都清楚标明了零件所放置的位置坐标号，这样以后找起来，翻到清单一对应，立刻就可以从货架上对应的坐标号上找出零配件来。

她还教会了阿艳每周做库存报表，一旦查实到某项零配件的数量不足，就要立即上报申请补货，免得事到临头就要耽误出货时间。

她们两个女生整整盘了一天库，忙到晚上十点才收工，这期间，庞长元曾主动请缨，说可以来帮忙，但孟沅以库房重地为由，不准他进来；毕竟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必须由阿艳这个库管亲手放置，这样她才能尽快熟悉自己的工作环境。

第二天已是除夕，孟沅一早起床，先嘱咐尹师傅在买菜的时候，务必要买到新鲜的猪头、整鸡跟活鱼，这三样东西，是新年时工厂里祭神要用的，阿文特别交代给她，说林总很在乎这个，以往台湾厂里每年的新春祭祀，都由林总亲自主持，今年大陆厂这边，就交给阿文代劳了。

又拿了三百块钱给尹师傅，让他准备晚上的团年饭，鸡鸭鱼肉都要备齐，要让工人们吃得好，开开心心把这今年的最后一餐饭吃到满意；阿文跟她自己也会一起在厂里“与民同乐”。她让王国全至少通知五个工人到厨房去帮忙，大家要想吃得菜式繁复，就看能帮尹师傅承担多少工作量了。

孟沅额外拿了两百块钱给王国全，让他跟庞长元一起，去买些香烟跟瓜子花生糖果回来，还要准备几瓶酒跟饮料，另外，还得提前买好包汤圆要用的糯米粉、红小豆跟白糖。

新年里要吃汤圆，以示来年团团圆圆之意，南方多有这样的习俗，这就跟北方年三十要吃饺子是一个道理；尹师傅叫苦说，他汤圆是会包，但红小豆很难煮烂，得提前泡一夜，他没准备，临时可弄不了。

孟沅教了他一个办法，就是不要用冷水，直接拿开水下锅煮红小豆，煮的时候分批添加一点冷水，这样容易烂，煮烂后拿磨子推一推，沥过水后加些植物油，拌上白糖炒上一炒，放凉后可以拿来当馅。

“我已经让王先生安排了人给你，看火添水推磨这些简单活路，你让工人做就是了。”孟沅安尹师傅的心，“至于包汤圆，吃了晚饭，带上那几个女孩子，我们大家一起动手。人多力量大，这汤圆我们就当最后一道甜点跟夜宵。”

阿文预先申明，他会把阿红带过来，跟大家一起吃晚餐，然后就瞄着孟沅，意思是听她怎么回答；孟沅心想，这大过年的，林总也不至于这点情面也不留，于是便应答说：“好啊，我们也该问一问，厂里有没有其他员工也想把家属一起带来团年的。”

当然没有其他员工会有“家属”，尹师傅是两夫妇都在，庞长元是两兄妹一同工作，其他的工人，要不是老婆在老家，要不就干脆是光棍一条。

孟沅很圆滑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又没有违反工厂的制度与既定原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