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清早,孟沅在陌生的床上睁开了眼睛。
瞅着浅蓝色的天花板,一弯星月顶灯扎在天花板上,月牙型的乳白色吸顶灯,两枝淡棕色牛皮纸糊着嫩白色灯罩垂吊着,旁边至少有十几挂长短不一的银色镂空小星星;她记得若是按开某一个开关,那些星星里,会发出醒目的粉红色跟明黄色的光芒来。
这是美荃姐家里的次卧,平素只有一张沙发放着,有客人来时,沙发能够放下来,拼出一张挺舒适的大床。现在的孟沅,正暖暖和和地睡在这张沙发床上。
昨晚她陪着美荃姐下楼去走了一圈,姐夫正好懒怠动弹,就烦劳她陪着,自己乐得偷闲一回;等她们俩转了一个钟头回来后,正赶上连续剧的播出时间。
美荃姐一进门,姐夫赶快过来迎接,不仅蹲下去帮她换拖鞋,还扶着送到沙发上,小心奕奕的姿态,让孟沅暗底里想发笑,这不是活脱脱一副李莲英侍奉老佛爷的献媚表情嘛?刚这般联想便命令自己打住,这联想不合适,太过匪夷所思了些,该打。
“人家是恩爱夫妻,应该的,你自己遇人不淑,就见不得人家好不是?这心态不对,以后不许这样。”她立刻在心里责怪起自己来。
美荃姐刚坐好,姐夫又端了一杯温水过来递给她,还把那个装坚果的攒盒拉近些,方便她取食。美荃姐接过水,一边连连挥手:“让开,别挡着我看电视。”
最近,亚视本港台正开播一部叫《胜者为王》的剧集,美荃姐天天都在追。这时主题曲已经唱到半截,美荃姐已专心地沉浸到电视内容里去了;姐夫不爱看这些香港连续剧,他搬个凳子坐到电视柜旁,把柜子里的CD一张一张检视着,翻了好一阵子,拿了几张在碟片出来,道:“这两张古筝跟民乐合集不错,明天我再去买点经典的轻音乐,每天早晚都放给宝宝听,蔡大姐告诉我,胎教第一重要。”
美荃姐看电视正看到精彩处,没注意他说的话,但孟沅听到了,她走到姐夫身边,轻声问:“我那里有一套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原版,六张CD,下回我给你拿过来;对了,我那儿还有两张苏格兰的乡村音乐,有朋友从英国带回来的,风笛跟小提琴配合起来,独有的悠扬,我一起拿过来给你。”
“那最好,要不明天我跟你回去拿?”姐夫把其余的碟子放回柜子里,他向孟沅笑道:“你姐姐就是嫌我吹笛子单调,不然的话,我天天亲自制造胎教音乐。”
“姐夫你还会吹笛子?”孟沅吃惊道,“这个好像很难学。”
孟沅记得哥哥在初中时,就曾经想当个长笛少侠,为了帮助哥哥实现这个梦想,她还无偿贡献了自己过年时,得到的两块钱压岁钱。
那时候正在盛行武侠小说;她印象中,一袭白衣,长笛在手,再带上一把折扇,那是武打片里少侠们的经典标配;不过笛子买到后,哥哥是自己瞎摸索,没人教,买来长笛只兴奋了半个来月,几个音都没吹准,就失了兴致;最后那笛子的命运,是兼作武器,被哥哥将就用来演练自创的打狗棒法。
她还嘲笑过哥哥:幸亏你迷上的是笛子,好买还便宜,要是你看上倚天剑跟屠龙刀,连买的地方都没有。
“笛子是传统的中国乐器,入门易但精通难。我当年学这个,老师就说,指法还在其次,主要是练气息,长短音、吐音、颤音,都练好了,大部份曲目吹起来就没问题;反正学音乐都一样,一个是要有好老师,还有一个就是要坚持练习。我是从小学起开始练,上了高中后就散了,不过基本功倒还在,捡一捡能起来。这两年吧,就是当个业余爱好。”
孟沅还是觉得很佩服:“那就不容易了。我以前跟我舅舅学拉手风琴,结果我舅舅说啊,我把他那琴拉得跟破风箱似的,纯粹一老年人大喘气,教了我几天就直接把我赶了出来,说我污染他耳朵也就罢了,关键是糟蹋他那琴。”
姐夫大笑了起来,“这是你亲舅舅吗?”
“亲的才敢这样,我最小的一个舅舅,只比我大十二岁。”孟沅掰着手指头算给姐夫听,“那年我舅舅十九,我才七岁。我跟我外婆告状,说小舅舅欺负我,结果我外婆说,去去去,女孩子学什么手风琴啊,安心跳你的橡皮筋去。”
“百姓爱幺儿,你外婆这么做是正常现象。”
“后来我才明白,我舅舅不仅嫌我有污清听,主要还嫌我每回去,都要吃外婆悄悄给他买的芝麻糖,他是个小气鬼,又不好意思不给我,只好找这个借口撵我走。”孟沅总结道,“那个年代,芝麻糖才是王牌,你以为我真稀罕跟他学手风琴啊?”
姐夫笑到打跌,狂拍自己的大腿:“原来如此。”
美荃姐的电视剧正逢插播广告,她听这边两个讨论得如此热烈,也伸了个脑袋过来,问:“聊什么?看你们俩这投入劲儿。”
姐夫把刚才的对话简单转述了几句,美荃姐就拆他台:“吓,你就逞能吧,你那点水平,也就能骗骗个把个不懂音乐的小妹妹。”
姐夫朝孟沅一摊手:“你瞧你姐,就这么看不上我。”
“我要看不上你,我还嫁给你?还给你家添丁进口?你偷着乐去吧。”没等孟沅发表意见,美荃姐又把注意力转到电视屏幕上去了;临了不忘问一句:“我的水果呢?”
见姐夫身子刚动,孟沅顺手按他坐下,自己跳起来说,“我去弄。”忙跑去厨房洗水果。
她把草莓洗好泡过盐开水,橙子也洗过切在果盘里,端出来一看,美荃姐窝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姐夫则坐在一侧,殷勤地帮她按摩,还奉送微笑服务:“怎么样?我这家庭妇男服务还周到吧?”
美荃姐尽管享受着这种全方位服务,她丢了一粒草莓进嘴里,“为你儿子服务,委曲你了么?”
“哪里哪里,是你辛苦。”姐夫巴巴地讨好:“等我儿子生出来,我收拾他,谁叫他让他妈吐成这样——不过,要是女儿的话,我可就舍不得收拾了,宝贝都来不及。”
美荃姐白他一眼:“我想要儿子,谁让你天天念叨要女儿的。要生了女儿,你准得惯得她上天。人家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小情人,你呀,是不是有了小情人,就不要老婆了?”
“哪儿能啊?永远是老婆第一,小情人第二。”姐夫立刻保证。
“反了你,你还想找小情人?”美荃姐趁着姐夫口误,作势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你要敢趁着我不方便时在外头鬼混,有你好果子吃。”
“老婆,哎哟……”姐夫叫起撞天屈来,“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你这套儿也下得太深了吧?俗话讲一孕傻三年,我看你是反其道行之,连我儿子的智慧都预支了……”、
美荃姐不依不饶,继续掐姐夫:“我这是给你提个醒……”
孟沅在一旁听得稀奇,姐姐这是吃的哪门子干醋?
美荃姐向孟沅笑道:“听见了吧,以后你也帮我盯着你姐夫。他有什么风吹草动的,随时向我报告。”
这下孟沅更傻眼了,他们俩口子一个单位的,自己最多一周就来一回,让她帮忙盯姐夫,这不是纯粹搞笑嘛。
她还是吃她的橙子跟草莓比较保险,嘴巴里塞着水果,就不需要讲话。
吃完水果,她打算告辞回去,美荃姐跟姐夫都挽留她:“贝贝别走了,晚上就住这儿,反正你也没事儿,明天再回去也不迟。”
他们俩言辞切切,孟沅一想也行,明天还可以帮美荃姐做买菜做饭,省得她操心;吃完午饭再回去也不迟。
***
菜市场的位置是姐夫告诉她的,姐夫习惯早起晨练,而美荃姐则喜欢睡到自然醒。尤其这段时间容易疲倦,周末不用上班,她就起得更晚些。
孟沅独个儿去买菜,她谢绝了姐夫的好意陪伴,她说:“姐夫你在家等着,其它事情不敢讲,买菜做饭我还是做得来。”
她也不肯要姐夫给她的钱,递过来推过去,终究是没接。
清晨的菜市场里人不多,每个摊位的蔬菜,看起来都新鲜可人,叶片上还含着水分,让人捧在手心上都舍不得用大了力道;可若是等太阳出来,晒到下午,那么这些菜叶子就会蔫答答地趴下来,还有那些肉类,会从饱满滋润的淡红色变成暗红,显出一股子百般受虐后的委屈。
孟沅习惯于大清早去买菜,她对生动鲜活的东西,始终希望能拥有;虽然,她骨子里是恹恹的,更怜惜那些被人无视或者舍弃的蔬果。
菜市场是生活的一层缩影,无人问津的那些菜果肉类,纵然曾经新鲜过,曾经弹力十足过,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被忽视,被抛售,甚至于最终腐烂变质,被无情地堆放在扫垃圾的手推车上,推出市场扔掉。舍不得它们的,唯有一群嗡嗡乱飞的无头苍蝇。
它们,总是让孟沅联系起人生,偶然大于必然。左右着它们的,是菜贩的标价,是菜市场上同类菜品的丰足或稀缺,是菜摊的位置,甚至是其他菜品的供应链……就像已经买了大白菜的人,很少会因为第二个摊位的大白菜看起来更新鲜,或者更便宜而再买一棵,也基本不会再买类似的小白菜或者下锅粑。他们或许会盘算,过几天再想吃白菜时,换到这家摊位来买就好了——但对于今天的白菜来说,它们未必有机会能够坚持过几天之后,就算能够坚持,它们也不可能像今天这么新鲜诱/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选择权永远在别人的手上。
如此看来,他们自身是否足够完美,竟会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环节。
这就是我们常常觉得无奈的人生。
***
买了菜回来,孟沅坐下歇口气,美荃姐还没起床;她跟姐夫坐在沙发上,随意聊着。
“你姐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有点大。”趁着老婆没在跟前,姐夫跟孟沅抱怨道:“她吧,个性太要强,主要是她爸常年出差在外,从小跟着继母生活,养成了争强好胜的性子。”姐夫小声跟孟沅说:“你有机会劝劝她,有了宝宝,就少争些闲气。你们女孩子之间好说话,我跟她说吧,她根本不听,还以为我想翻天哪。”
正说着,美荃姐披着头发从楼上下来,她似笑非笑地道:“自强,你跟贝贝说什么哪?”
孟沅忙道:“姐姐,姐夫跟我说,你喜欢吃山药,我中午做个山药清炒木耳,好不好?我已经买了菜了,今天中午你们就尝尝我的手艺。”
美荃姐斜睇了姐夫一眼,笑着说:“你是客人,怎么好叫你动手?”
“姐姐,你再把我当客人就真见外了,以后我都不敢来啦!”
“那好吧,今天中午我就吃现成的。”美荃姐一低头,拿手把头发挽了上去,“自强,你给我端杯水上来,我要先吃叶酸跟维B。”
中午时分,孟沅做了三个菜,一荤两素,昨晚的排骨菌汤还剩下不少,热一热接着喝。姐夫每个菜挟了一筷子,吃过后就夸赞道:“唔,手艺不错,味道很好。美荃,比你强。”
这种明显是客套的恭维话,听听也就罢了;可孟沅发现这时候,美荃姐有意无意地盯了姐夫好几眼,那眼神里含有几分怪责的意思,这让孟沅觉得,大概是自己看错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