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房间,锁好门,孟沅只想赶紧拉上窗帘,到卫生间去将外套脱下来,好生清洗一番,白色最不经脏,那些污物停留时间久了,不容易洗得净。
两层的窗帘,一层是纱幔,一层是厚绒,很轻易就可以将自己与世隔绝。
但是,她停住了……
这是在十一楼,从上面望下去,城市深陷在璀璨灯火中,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虚空里,仍是如织灿烂,一片热闹的车水马龙,丝毫不比深圳逊色;不过是建市才四年不到,已经繁华若斯。根本相像不出,这里曾经只是一片沼泽,曾经只有阡陌纵横。
弹丸之地的香港,也曾经只不过是个小渔村而已,如今贴着的标签,是国际大都会;它已经忘却往日一切的不堪,掩埋那些被书写着的殖民史,只会弹出最光鲜的那个名号:东方之珠。
人们衣冠楚楚在城市里穿行,心甘情愿地为着在城市里,再也看不到粮食与蔬果的土地上,找寻到一口吃食,不惜与任何人争抢,甚至,不惜嚼人血肉。
每一座城市,都差不多。香港……深圳……汕头……,交叠过的脚步,再无交积的轨迹。
孟沅只是突然地又魔怔了,酒精让她晕眩,使她跌坐在床上。
这里的夜与往常并没有不同,同样是都市里的霓虹艳丽,诱逗里含着亲切,一种凄凉的亲切,自会从骨头里跳出来,一针一针地挑拨筋脉的刺痛。她混乱地想:“大概是自己昏了头,才会将今夜的空间,竟又丝丝缕缕地,搀杂进旧日里去。”
是惑还是惧?同喜亦同哀!
忽而抬头,见到这嵌在面孔前的大镜中,映出的影像分明是不同于所有过去的自己:那时候脸上还保留着孩子般的稚气,纯洁可爱,恋恋的是化俗而雅的美满世道;可这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残妆未卸的孤影;模糊、褪色、苍白,而荒凉。
她倒在床上,闭了眼,在晕眩中想心事,于是太多的心事一起挤了上来,从嗓子眼里汩汩地往外冒:涩、苦、酸,争成了一片混沌。
她想起下午,跟着何先生一起在现场,工作人员为后天的典礼进行着最后的准备工作,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在众人的中心地带,前后左右都是攒动的人头,乱成一团地大声讲话,竟然会是感到最孤单的一刻!这种微妙的心境,这种敲骨汲髓的感慨,叫她如何思想,如何厌弃?
她站起来,凝视镜中,对面那个女孩子,刚才一进房间,就扯掉了脖子上的那条七彩丝巾,如今,镜中映出的,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鞋子、黑白错色衬衫,雨点滴落乱码混杂、肉色丝袜上裹着黑色包裙,配一件白色的小西服外套,银链,银质镶珍珠耳饰,银色压发、小指上不离身的银线戒;反差极大,却都是定得住的颜色。黑和白,哀悼的色调,哀悼了旧日,仍不能放开的今朝。
那许多涂抹在脸上与眼盖上的鲜艳颜色,一张惨淡的唇,配着调色盘似的脸,调出了美丽的容颜——不真实,但的确美丽,尽管这美丽中,孟沅自己触到的,只有支离破碎的沧桑。
她捋平衣服上的皱褶,往卫生间里去,不管还会发生什么事,过去的已然过去,如同这衣襟上的污迹,就算曾经是杯中碟上的美酒珍馐,经了喉咙,浸了胃酸,腐蚀得再不成形状,一样不是成为秽物,最终还是得用肥皂清水来洗涤荡清。
感情再深又当如何?抽离之后,“铮然一叶,天下已知秋,”这后事,当如幼安兄所言,“君知我,从来雅意,未老已沧州”。
***
孟沅正拿了那一小块香皂,埋首在洗脸盆里用力搓洗衣襟时,忽然听到何先生在拍门,而且声音清晰地在唤她:“小孟,小孟你在吗?”
忙在毛巾上拭干手,她开了门,何先生扶着那位佘处长便走了进来,他把佘处长往床上一放,向孟沅叮嘱:“晚上你盯着点,佘处喝得有点高了。”
孟沅愕然地观察着何先生的脸,他神志清醒,语意连贯,没有半分喝醉后说胡话的迹相,今晚的酒完全在他控制范围之内。见孟沅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补充道:“我知道你没醉,今晚你照顾一下佘处,他看你走了,刚才一直不痛快。”
交代完这两句,也不顾她有什么反对意见,自顾自回去隔壁房间。
孟沅呆呆地侧头去看床上的那个陌生人,她一时没想明白:难道何先生脑袋抽筋了,就因为她是个职员,就有义务照顾这么一个醉鬼?那跟来的另外两个女孩呢?怎么不把这种任务派给她们俩?有这么支使人的吗?这一晚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孟沅就想泼佘处长一盆冰水,让他赶紧醒了酒好滚出房间去。
可这种事毕竟只能在脑海里意/淫一下,她只是把房门开得大大的,然后把垃圾桶移到床边,想着万一他吐起来,不至于弄得地毯臭气熏天;她看表,才十点过,便打定主意,等十一点半的时候,无论如何要把他叫醒,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小孟……小孟……”佘处长在唤她,“给我喝点水……”他口齿不清,孟沅听了两遍才听清他的要求,只得拿过另一个自己没用过的杯子,去洗净了;茶壶里的水刚刚烧开不久,还没有放得足够凉,她只好倒了小半杯,自己轻轻吹了会儿,这才端过去送给佘处长。
她走到床边,杯子刚刚递出,佘处长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她一时不备,不仅失手打翻了杯子,把床头那块洒得水沽淋当,濡湿一片,她还被拖得勾下了身子,整个人差点跌到他怀里去。不知这佘处长是真醉得厉害,还是借酒装疯,他牢牢地箍住了她,另一只手就抱上来,嘴里还不停地喃喃道:“今晚……你陪我……不会亏待你的……”
醉酒的人气力比一般人还要大,孟沅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往床头一蹲,先避开他的揽腰,同时拿另一只手就去用力掰开他的箝制。她完全不留余力,待手一挣脱,她马上往门外跑,冲到何先生门前,擂门急唤。
何先生才刚洗过澡,穿了睡袍出来开门,见她如此惊惶,忙问:“怎么了?”
“佘处长……佘处长……”孟沅嗫嚅两声,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她只是说:“太晚了,明天还有一摊子事要办,我想休息了。”
“唔,你回去休息吧。佘处很关键,你要照顾好。”何先生居然打算关门了,“放心吧,公司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回去后,周老板那里,升职加薪我都会帮你提。”
孟沅心下一片冰凉,她已经明晓,何先生这算盘珠子拨拉得巨响,无所谓地把阴谋当成阳谋使用,他什么都心知肚明,他就是故意为之。
难怪,走之前范经理的神色这般诡谲,这种江湖老油条,早料到会有如此一出,虽不中亦不远矣。这就是严以宽以前告诉过她的,水深。
可是不管其他女孩子如何处理这种“交易”,孟沅则完全不可能接受,别说接受了,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堪凌辱。
站在何先生关闭的房间门口,孟沅心里头的炸裂感迸射而出,那是种屈辱与不甘的并存。
无从呼吸,丧失思想,丧失理智,丧失勇气,而变成不知为谁的傀儡,她抗争,却无力。周遭的人们笑,是属于看笑话的那种,就像我们面对笼中困兽无谓的挣扎,而津津有味地品评。
于是,狮笼里不再有雄狮,虎山上不复有百兽之王。在人们造就的铁笼子铁丝网里,所有的动物都是病的,不复再是它们自己。人们用一种或许根本是疯狂与谬误的准则来给整个社会钉起笼网,孟沅觉得自己,便是不得不活于其间的病兽。
可纵然是病兽,纵然被拔除尖齿利爪,她也要为自己的命运而抗争。
她回房间,看也不看床上的那团物件;如今这团物件已经靠在床头半坐,睁了眼盯住她。刚才门是大敞的,她和何先生的对话能够清晰地传到这里,佘处长以为,她应该懂得该如何做。
懂不懂是一回事,但做不做,则是另一回事。
孟沅黑着脸,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自己的旅行袋里,再去卫生间把牙刷毛巾一古脑儿收好,湿淋淋的外套搭在手上,她目不斜视地迈出房门,又去敲何先生的门。
何先生犯疑地上下打量她,她毫无惧色地回视:“何先生,我拿公司的薪水,只会做工作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其它的,恕我不能从命。”她把手上的旅行袋往上提了提,“如果你觉得我做错了,明天我就自己回公司向周老板交代。今天晚上,我可以到大厅坐一晚,佘处长嘛,成年人,生活自理能力,我相信还是有的。”
看她说完这番话,就向电梯口走过,丝毫没有迟疑的脚步,何先生快步上前拦下了她:“小孟,你到我房间里来,我们谈谈。”
谈谈就谈谈,孟沅并不畏惧交谈,她自有底线,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动摇分毫。
这番谈话只经历了两分钟,很平稳祥和,没有劝告或者争执,何先生向她道了歉,说是自己处理不当,没有事先征求她的意见;孟沅也平静了下来,她只强调,自己不接受潜规则,如果为此真影响到工作,她愿意辞职来承担责任。
谈话的结果是,何先生收拾自己的行李,搬到隔壁去跟佘处长同住,把他的房间让给了孟沅。他不想再去多开一间房,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事情解决得无声无息,似乎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第二天一早,佘处长就自己回去上班,一切回归正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