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缓缓合上的时候,我专注于电梯面板上,按钮里一个个晶亮的数字,我眼角的余光,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指望凭借这种留恋的眼光,我会像当日,突然告诉他,我的改判。
只是,人不可以两次犯同样的错误,这几个月至少教会了我一件事情,就是扼杀掉我的率性,我没有资格,再来天真。
我扶牢行李,其余的,都视而不见。
一层楼一层楼地升上去,一点距离一点距离地拉开,这便是永别。
强忍着所有的情绪,我四平八稳地按响小眉的门铃。十七层的楼高,下面车辆发动机的轰鸣,传到此处便成隐约,我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探出头去!从走廊上的确可以将楼下景况一览无疑,但是,他离开与否,或者是否仍在翘首期盼我的回眸,都不应该是我关心的事情。
在心底跟自己起一个毒誓:除非他为了我死,才有回心转意的余地。
于是脸庞上挂出一个凄美的浅笑来:他哪里肯?你这个小说看得傻掉的小白痴,别再痴心妄想啦!
***
小眉开门接过我的行李,她对于我的大包小包视同理所当然,有一种不必交谈即心知肚明的默契。走进房间,我并未软瘫下来,而是稳稳地问她:“你吃饭了没有?我还饿着。”
已经过了八点,小眉当然吃过了晚饭,不过厨房里还有剩菜,一个长相朴素的小姑娘给我做了个鸡蛋汤泡饭,就着剩菜我吃了大半碗,热乎乎的倒也暖胃。小眉说,赵德志知道她不擅长家务,就给她找了这个保姆兼厨师,是个湖南来的妹子,今年才十九岁,叫阿周,专门照顾她生活。
“他不放心我,说外头的东西总没有家常的好。这不,阿周这个月才来的。”小眉陪着我吃饭,一边告诉我阿周的事,“她可勤快了,有了阿周,除了上班我什么事都不用过手。怎么样,你也过来一起住吧,享两天当甩手掌柜的福。”
听她这样说着她男朋友的体贴,我心如刀绞;两相对比之下,更觉大梦初醒。
“小眉,我要在你这儿住上一两天。我明天就去订票,准备回成都,箱子先撂你这儿,我要回去想想清楚,如果我不回来的话,麻烦你帮我把东西寄回来。”我满怀着一种大病初愈的疲倦,“刚才,我已经跟严以宽分了手,洵有情而无望,我可没那肚量。”
我脸上浮出虚弱的笑容来,“一刀两断,参商相离,从此萧郎是路人,这才合我的性子,是不是?”
话说得平缓,手上捏着的筷子却是死紧,仿佛那是我所有的力量来源。
笑容再惨淡,我也挣扎着要笑,这是我最后的武器。
小眉一把就抱住了我,她说:“小卿,你哭一哭,哭出来就好了,别这么要强,天大的事,我帮你一起担着。”我辞职的事,不用说她也能估出来。她了解我,知道我定会如此义无反顾。
晚上我们俩就关在房间里,她找出了半瓶酒给我,这酒是赵德志的朋友送的,说是苏格兰产的麦卡伦1年,很著名的一款威士忌。
她怂恿我喝着那酒,也陪着我喝了一点儿;她知道凭我的酒量,那半瓶酒会让我醉一场,却不至于太过伤身;她知道我太需要发泄与放松。
“什么也别顾忌,姑且把自己当成初生婴儿,想哭就哭想闹就闹,就是想砸东西都随你,只别伤了手。再这样压抑下去,你会死的知不知道!”小眉纵容我发疯。
也只有在小眉这里,才会有真正的安全与依赖。这一晚,我卸掉所有的防备与伪装,大口鲸吞,这酒入口微酸,含浓郁的烟薰味道,滑至喉中便显呛辣,还带着股海水的咸腥气,但这般禀性正是我想要的感觉。小眉不喜欢这种口感,她找了冰块给我,我推开不要。
我背靠在床上,执着高脚酒杯,一字一句地跟她说:“小眉,你知道吗,他这样告诉我,沅沅,你性子不要这么烈……哈哈,他最终才明白,我的性子烈,他降不住。”
在酒精的作用下,在小眉的抚慰声里,我喃喃地,东一鳞西一爪地,把我和他之间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说到后来,酒还没喝完,我已经开始神思昏乱,吐了个天翻地覆,还好小眉早有准备,不然那房间肯定被我糟蹋得不成样子。
模糊记得是小眉扶了我歪在床沿漱口,帮我擦的脸,帮我盖好被子,她坐在我身边,抱住无力自控的我,心疼地说:“你是真痴啊!这样都能忍着,为这种人把自己伤成这样。”
这种摧心动肝的大/波折,人生总归要经历一回的,我算是,历练过了么?
第二天睡至中午才略醒,头痛欲裂,威士忌的威力不容小觑,后劲十足;小眉让阿周熬了绿豆小米粥给我,她歉意道:“我以前也没喝过这种酒,还以为只比葡萄酒度数高一些,没想到酒劲这么大。”
小眉专门请了一天假没去上班,她在家里陪我,还吩咐阿周弄些汤水给我解酒,阿周便煮了一小锅酸辣汤,湖南的酸辣汤很是开胃,汤里还有豆腐、酸菜跟蛋花,我就算胃口不佳,也喝了两碗。
这一天风平浪静,没有电话找我,我肿着眼泡,歪在书房的吊床上,拿着一本书,但一天都没有看进去十页。翻身从吊床上下来,我想去厨房倒杯水,走到门边,就听见小眉在外间跟阿周嘱咐:“如果你接到电话找孟沅的,先让我听,我骂死那只猪。”
她以为把声音放得轻,我又在小沙滩吊床上,会听不到她们俩的说话声。
我呆呆地在门边站了好一阵,这才开门出去,小眉见着我,迎上来问:“晚上想吃什么?”
第三天我就让小眉自己去上班,不必管我,我会自己去订机票。代办点那家是老关系了,我打个电话就可以送票上门。
“那你好好在家里呆着,等我下了班,一起出去逛逛,在外头吃。”她分享着自己的心得体会,“买几件新衣服,再吃顿好的,你就发觉这世界还是很美丽的。想开些,除死无大事。”
“好,我等你回来。”我笑着应她,这笑容透着清冷,我还不够熟练。
若真死了,别说大事,就连小事都没有啦。
***
阿周把按门铃的人先放了进来,这才到书房里来跟我说,有人找。
出来一看,严总正坐在客厅里,眼光随着我的出现,就盯死在我身上。
才隔了两天没见,他明显瘦了一圈,头发蓬乱,几如枯草,上面搁几个鹌鹑蛋可以充作鸟窝,眼中有血丝,眼眶下面两个黑眼圈,不用再化妆都可以演只熊猫。脸色腊黄,唇角微苦,不过三宵,这岁月痕迹平添数年。他身上的衣服换过了,并不皱,但跟着人一样,有股子萎气。
见他如此潦倒困顿,我心中一酸,几乎脱口而出,就想问一句“是不是病了?”但我忍住了口,一个字也没说。我担心哪怕只是这样一句泛泛的询问,也会让他以为我是出于关心,让他误会我不至于决绝。
虽然我很想关心,虽然我也确实是决绝。
我命令自己:同情心收回去,人家有妻有女,有房有车,有钱有势,不过是一时遇着些不顺心的事罢了。你又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你还装什么佛祖圣母,割什么肉?饲什么鹰?
“我这三天都没有睡,睡不着。”他见阿周倒好水就躲进了厨房,便低低地向我道:“我想了很多事。”
他开始睡不着了吗?我不愿联想这是为了我。就算是为了我,又与我何干?我只要努力让自己睡得安稳。
“公司的事吗?”我故意这样轻描淡写,“不清楚的可以直接问我。打电话就行,我电话里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不必您亲自跑过来。”
他作出吞咽的动作,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几件公事,我均详细作答,那些年检年报事宜、办事机构的联络人,我都写在纸上交给了他的,就算他拿这个作为跑来的借口,我大不了多答一次。
反正除了公司的事情,我与他之间,再不会有多余的话可以讲。
这几件事问完,他一时又找不到其他话,只捧了水在喝;我也不去给他续水,就客气地问:“严总,还有其他不清楚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知道您忙,我也不多留您了。”
送他到门口,我做出送客的姿式,微微躬身,脸上笑容挂出浅淡,在礼貌上保持一丝不乱;他扶着门框站住,转身来,突然跟我说:“沅沅……我昨晚去办公室,看到化妆盒还在书桌上,是不是忘记拿了?要不要我给你送过来?”
“化妆盒吗?”我漫应着,心不在焉地表情,“我不要了,你直接扔了吧,谢谢。”
这些他送的假面装饰品,就算能够让我增添美丽,我也再不会留着,妨碍我的清爽。
这话一出,他就知我已经心坚如铁,再无回旋余地。
他刚刚迈出门槛,还没有机会再回头看上一眼,我就已经把大门关上,走回房间里去。从走廊上的那个大窗户里,最多仅能看到我离开的背影,与毫不迟疑的步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