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最后的一个字,我掷下笔,抬眼转望远处。窗外,东方既晞。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
把抽屉最下面一格打开,我把那个包装得十分精致的盒子拿出来,毫不犹豫地剪开它。双深蓝夹暗红的领带,盘置在盒中,安稳而不失典雅,如同我心里沉淀着的那份感情,祈求今生安好。
只不过,到了今时今刻,这祈求,连鸡肋都不如。
我怔怔地盯了这领带,这一眼已是天荒地老,去日来时皆成空,万般灰飞烟灭。
死了的,救也白搭,活端端是浪费。
再次执起剪子,抽出它来从颈脖处剪开,手虽颤抖,却义无反顾。
一刀两断,方是干净。垃圾桶是它最合适的归宿。
从此往后,不再愚弄自己。这场梦,终有醒时。我该庆幸只是荒废数月,就算再苦痛上一阵子,终究会活得转来,不需陪葬进一生。
那个“愚人”,既然他要舍弃我,我就决意消褪出他的生命轨迹中,再无瓜葛。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层心境,当习古风。
锦水汤汤,与君长绝。
然后我开始整理东西,把一切能塞进皮箱的都塞上,那些书跟磁带就等王涵来了以后,找纸箱封装,其余杂物,收不下的就都不要了。我以前无聊时,盘算过的“胜利大逃亡计划”,终于有了实施的这一天。
这一切我都做得有条不紊,一点都不慌张,如同演练过一般纯熟。
Disan、丝巾、手表、银镯,我都收在一个普通的手提袋里,一点不显眼,提上就可以出门。那个化妆盒,我则留在写字台上。
那盆红掌,我会在走之前留给王涵,请她代为照顾,王涵曾经说过,她爱花,也会养花,留给她也算是所托有人。这里的一切,我都要割断掉。
等到了七点半,就给小眉打电话,我平静地告诉她,晚上会去找她,如果方便的话,我可能要留宿,一两天就行。
她什么都没问,了解的口吻,只回答说:“欢迎,我这儿你想什么时候来,想来住多久都可以。”
然后我就给严总打电话,还是跟昨天一样,手机关机,传呼不回。
八点半,同事们陆陆续续地来上班,我如平常一样,跟所有人含笑招呼。离开这里的事,我并没有打算告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明天之后,除非街上偶遇,否则跟他们基本上再无交集。
我知道我走得这么突然而神秘,他们定会猜测议论,不过这一切都不再是我关心的话题。我走之后,随便他们怎么想怎么说,而在此之前,我无须交代。
我让王涵帮我从仓库里拿几个空纸箱上来,她问我要纸箱干嘛,我说家里托我寄东西回去。光是书就装了两箱,因为实在太重,只得分开装,那些杂志我统统舍掉,一本都没装。我请阿德跟许默帮我抬去邮局寄回家,他们俩问我干嘛平白无故地寄这么多东西回去,我搪塞道:“都是我哥要的书,成都买不到。”
磁带我混装在书里,但CD属于音像制品,邮局不让寄,我拿个小提袋装好,还好买得不算多,因而并不重,只装了半提袋,我一只手也拎得动。
九点过十分,我打电话去港乐,听到陈敏的声音后,我就挂掉电话。
最后又打了一个传呼,我给传呼台留言:下午点,我在蛇口等你,到时间不来的话,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五分钟不到,电话回了过来,严总很当心地问我:“什么事?”
“见面谈。”我简短地只说了这三个字,不待他有其他表示,便挂了机。
中午大家下去吃饭前,我就跟阿德交代,下午我有事要外出,如果下了班还没回来的话,他们锁好门走就是了,我有钥匙。
***
两点五十五分,我已经坐在了蛇口他那间房子的客厅里,两分钟前,严总在小区大门口,见到了站得笔直的我,我背着双肩包,拎着那手提袋,目不斜视。
我穿了件喇叭袖白色上衣,修身款,配米色阔腿裤,桔红色宽腰带收紧纤腰,脚上选了双白色坡跟鞋;于是本就瘦削的身材,显得更加挺拔,外头套着纱质橙色长褙子,四层蛇骨链闪耀颈上,连耳朵上都戴上了难得戴一回的流苏耳坠子。这身衣饰是出门前专门换的;我还化了妆,妆容比平时略浓些,连粉底霜与睫毛膏都用上了,掩盖掉熬夜的憔悴;唇上的色彩故意选了桔红,与衣饰相映衬,唇心上加染一点正红,让唇丰厚饱满。
化妆与打扮占用了出门前的所有时间,我没时间吃午饭,也不觉得饿。
临出门前我照镜子,头微扬,嘴唇紧抿,倨傲地流盼,自己都有些讶异,我居然也有这番冷艳。平日极少打扮,我却偏要在分手的这一天里,演出自己刻意流露的最美丽。
初看到我的那一眼,他表露出明显的诧异神情,我知道,我那夸张的大太阳眼镜,几乎盖没了半个脸庞,露在外头的红唇,加上我的一头短发,让他不敢认我。
“怎么?才大半个月没见,就不认得了?”我拢一拢头发,浅笑道,“还好看吧?年青就这一个好处,只要肯打扮,怎么光鲜怎么有。”
我决意要从看见到的那一刻起,一直要笑到离开。
这笑容,是我自保的唯一武器。
我买了两瓶纯净水,分给了他一瓶,今天这几个钟头之内,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一切都处理都干干净净,不留手尾。烧开水泡茶这种事,我不会再为他做。
刚才拧瓶子盖的时候,头一次我手滑了下,没拧开,他想接过来帮我拧,我侧身避过,平静地说:“不用,我自己来,谢谢。”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再试的时候发现,这瓶水特别紧,是因为瓶盖上原本该一拧就断裂的地方,合得死死的。见我皱眉,严总又想来帮我,我再次谢绝,去厨房找出小刀来一划,略一用力,瓶盖应手而开。
仰头喝水,自己做得来的事,不会再依赖任何人。
“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来吗?”我绽开笑容,轻声问。
“你……想要我给你一个交代?”他虽然犹豫,可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自从他获知我猜出真相后,他大概就一直在等我发难的这一天。
想来也真可笑,我体谅他为他着想时,他就肆无忌惮地晾着我冷着我躲着我,可当我略一威胁,就一句话语,连实质行动都没有时,他便立即妥协,应召前来。
人善人欺,人恶人怕,世态炎凉,弱肉强食。难道,这就是他给我上的最后一课?
“我来拿回点东西。”我慢慢道,“放心,都是跟我有关的东西,跟钱没有关系。”说完这句,我观察到他脸上的神情松懈了些,却更加疑惑。
“你要什么?”他说,“沅沅,不是我要骗你,我可以解释。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生气。我说什么你都不愿意听。我只是想先冷静一下,我肯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不会让你一直等着。”
“冷静一下吗?这么些天的时间够不够了?”我淡淡地说,“在你看来,你谁都没有骗,没有骗我,也没有骗小眉,也没有对不起赵德志。这一切都因为你有苦衷。不好意思,这种废话,我确实不愿意听。”
“环保涂料的事,真的不是我跳墙。是这样的,管工程的那个副局,他有个女儿,是学的播音专业,就一门心思想进电视台,我就跟久哥说了一下,帮了个忙,介绍他女儿进广州电视台当个外景主持替班,偶尔能露个脸出个境,我也答应让他女儿过来拍一支MTV片子,就这样,单子搞定,一来二去的人也混熟了。结果没想到,这副局听说我是跟朋友合作接的工程,他也想自己插一脚进来,就硬让我把环安的资质报给他,自己也参了个干股,你想,这种事情,我怎么拒绝得了?”他靠过来一些,我便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去。
“我没法跟小眉他们说这个,只能背了这个黑锅,当个恶人。现在能引进环保涂料的也不是我一家,对方想找哪家参股,人家都会欢迎,一旦他翻脸的话,我也一样是出局。”他低声下气地解释。
这样听起来,这件事情倒也不能全怪他,只是,他说的这些,我还能相信么?谁能保证他不是一早就想踢了赵德志他们,另寻更有势力的靠山?至少,那也是半推半就,借别人的名义卸磨杀驴。商人,就是在商言商,这些把戏,于他们是家常便饭。
“沅沅,小眉那边你带个话过去,我能补偿他们的一定补偿,但目前环安不是我一个人的公司,有其他股东会查账,我也只有拿自己的那份出来贴补,数目要比以前少很多。”
这数目的多少,还不是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我想赵德志心高气傲,经此一事自然当严总是无良商人,他未必会在乎那区区几万块钱,只怕还会将此番“好意”当成施舍或调/戏。
“这些事情我无权过问,怎么处理随便你,要交代也是你自己去跟他们交代。”我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商业上的事,我的确不太懂,也不想沾手。“我只想要回那些照片,还有底片。”
“什么照片底片?”话一出口,他就立即反应了过来,“上次去锦绣中华照的那些?”
既然他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我就只微一点头,补上一句:“还有,我的那块玉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