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原意就是等待死亡,生命的实质是承受,生命的底里是脆弱。既然我要尽力握住自己全部的生命,使之充盈,那么我也必须忍受所有附赠的寂寞。代价对等,不偏不倚。
我想洗去昨日,洗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什么都模糊混沌。
小眉曾经说过,每回失恋,她都可以很快调整过来,她说她能够重新走入另一些的新生活,得益于一种比较成熟的心态,跟一种比较幼稚的方式,她可以将不高兴摆到脸上来,发泄过后,就算是完结了。
然而,我不行,我必须逼迫自己扮顽强、扮坚韧,哪怕这副“嘴脸”下是实实在在的披鳞之刑。真的羡慕能够说出来哭出来的人。因为我不能说,不忍说;不能哭,不可哭。诉与谁同?求谁的一点好意与怜悯?即使是朋友,也没有资格去扰乱别人的快乐,塞过去自己的悲伤。
小眉说,天涯处处有芳草,我给自己补的那句是:却在隔篱别家院!
即使草色入了帘青,苔痕上了阶绿,即仍然不会是我的阶、我的台、我的草。
沉舟侧畔千帆过,我是沉舟。
面对爱情的失败,我是如此不可思议地软弱!尽管我会鄙视软弱,也同样鄙视对于软弱而给予的同情。但我还是不能够真正地毫无感情、毫无知觉地坚忍。我只知道,为的不是已经走掉的人,为的是自己的心,碎了的,救不回来的一层感情。
我是如此地渴求美满,追求完美,但我,避不开这四面八方的风雨,避不开人性另一面上的狰狞。心裂开了以后,裂出来的细缝,绕成一张天罗地网,就将我自己,牢牢地网在了中间。
夜来长风掠过,吹得人发抖,内心的冷,跟裸在风中的臂一样,如铁如冰。抬头望去,今后的月色,不再如水,夜夜减清辉。瘦损的肌肤,不必拍遍栏杆,也知是凄冽绝然。独向风里做一株菊,曾被陶令赞叹过呵护过的,即便敌不过寒冬的肃杀,宁折于怒风,不肯亵玩于小人之手;又如同那一枝寒梅,熬尽冬的凛冽彻骨,炼出一身清绝,香传千里,淡而不失。百花争奇处,并不缺这一枝梅,而霜雪过后的清冶空气中,红梅方艳。
这一番独特,超然红尘之上,纵是北风暴虐呼啸,也不能夺这摄人心魄的风韵。
秋菊冬梅,谁是探花郎?不懂的孩童会忽视,愚蠢的俗人会放弃,贪婪的世人会摧残,迟钝的庸人会辜负。
越是凛绝的,越是难得的,越是隐匿的,就越是美丽,亦越是要承受孤独。
便用这活人的身躯,闯一回阴曹地府。奈何桥上,人潮鬼潮,同样汹涌,大口饮下三碗孟婆汤吧,忘却今生所有的痛苦、忧愁、烦恼与牵挂,重新投身这滚滚红尘,神鬼狰狞中,长笑高歌。
“潇洒”这两个字,做不到也不是我的错,只能尽力而为。
给别人轻视,我本来就无所谓,没有争名求利的心,故没有这种烦恼,给亲爱的人轻贱,我会哭,会痛,虽然我到底也还能明白,伤好了,就是新的活人,好不了,就是死人,都没什么大文章可做。只有自己,是不可以渺视自己的,留给自己的,还应是完美的残缺——残缺之后,破碎之后,依旧不改的完美。
为伊消得人憔悴?不必了罢!伊根本不需,我何必自寻死路。
屈指可数的快乐日子,消逝在了我的记忆里,新加一重锁,层层叠叠。随着记忆而去的,还有旧日的岁月、沧桑的情感、消减的红颜。
其实,这些东西也该是无足轻重的。我最应该培养的,乃是心灵的坚韧与执着。
坚韧,无可伤;执着,伤不计。
无计可回避的纷扰,无计可留低的真情,无计可改变的现实。
低低地叹息一声,我把外衣披好,这个时候,不能感冒,不能生病,我不需要怜惜,我需要躯壳与灵魂同样地坚强。
仰头望天,天色是带着点深蓝的黑,却反着微的光,天上的星星也比在城市里时看到的亮一些。这里的星星是不沾尘的吧?虽然明知道星星离我们有千百万里的距离,仍是觉得尘世的灰会扑上去掩盖它的光华。想来也真好笑,杞人忧天,我忧星。
换了个姿势,抱膝坐在石上,把下巴支在手臂上,抬眼面朝大海,将这份浩瀚引入胸腔,与这共鸣。这一口气,要靠自己去撑。
以前的我或许会选择化一株顾影自怜的水仙花,郁郁而终,但现在,我只想冲出去。
就像在昨夜,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吃着零食,边说着不着边际的废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现在社会上的一些现象,什么傍大款包二.奶一类,还有商业上的权/色交易,晏柏就冲着我道:“我说小孟,要是有老板要你开个价,你开多少?”
“我才不开。”我白他一眼,“这些想给我下套的假设性问题,我一律不答。”
“不是给你下套,就是问问罢了。”他说,“现这年代,什么都可以标价的。按那些人的标准,不行就拿钱砸到行为止。我听一个老板说过,他那个小/蜜,开始给十万块一年不点头,加到二十万就立刻肯了。那老板说,他当时盘算过,最多再加十万块,要超过三十万就干脆换别人,反正想赚这个钱的多的是。”
许默在一旁咋舌:“乖乖,一年就二十万,我不吃不喝也要挣十年。”他也来问我,“二三十万啊!你真不考虑考虑?”这语气,就跟白放着一堆金子让我捡,我还在嫌弃似的。
“我怎么不考虑?好吧,我开价,陪吃饭五十万,陪散步一百万,其余免谈。”为免得他们继续拉扯这种无聊话题,那就堵住他们的口好了。
“你也真敢狮子大开口。你这是开价吗?纯属砸场子的。”晏柏一听就知道我在瞎扯。
“沅姐这么讲,摆明就是故意让敢这样问的人下不来台,你们听不出来?”王涵马上帮我说话,“你们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
“你们惹她?”阿德也来帮腔,当然是帮我,“晏柏你上回挨打还没挨够是不?”
“还说呢!”晏柏立刻叫起撞天屈来,“我就说小孟有机会可以往老板娘的位子上冲一冲,又不是让她真去跟老板娘抢位子,她拿账薄打得我脸都肿了。”
“什么老板娘?”王涵完全不知道这一出,她心直口快就问了出来,“你是说,严总在追沅姐?”
“这话千万别乱说。”阿德赶忙止住王涵的追问。“宽哥早就结婚了。”
“宽哥又不在。反正大家都知道只是开玩笑。是吧?”晏柏继续跟我涎脸。
我知道同事们是极爱胡说八道的,尤其是晏柏,所以即便有点过份也并不介意。只是我不能触动的一层感情里,却是容不得他们孰若无事的打趣插诨。
容不得,也容下了。我眉宇间闪过的灰色,他们一定没有注意到,很好很好。
只是在那一瞬间,我忽然会无法控制般脸色僵白、铁青、潮灰,接下来我会平息这忽然而至的旧创重挑的痛,复出一段麻木下同样玩笑的口吻,甚至会故作一点太做作的娇嗔:“讨厌,不理你们了!”
同事们会毫不知情地继续笑下去,直到笑厌了,笑出更新鲜热辣的话题为止。
想到此处,我淡淡地苦笑,不动声色。
我若是真的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现在,是一个点,平的、断开的、细碎的,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距离……那该是多么合心意的一件事!记忆里的污秽,全部都消失了;记忆里的快乐,也成为并不存在的虚无,我会活得“平朴而近自然”——沾满了琐屑的点滴,分割出一段、一段、又一段无端的人生。
NO!NO!NO!我绝不能再进这种魔障,一步步地将自己推进更不见底的深渊,忘掉,丢开!我对自己大声叫嗥:耽误的唯有你自己,白痴!傻子!笨小孩!到死都学不会吗?
脸上的笑,再灿烂也是装给别人的看的,而你的心里,还沉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你要做蝉吗?地底下七年的深藏,只为了一个夏季的热情歌唱,然后慷慨赴死?你藏了二十一年零八个月,然后尽情舞动了一季,再然后,就该悄无声息地死掉,是吗?你想想,值得吗?想想你的坚韧,想想的执定的宠辱不惊,想想你不变的本性。
活着,不是为了任何人,就为了自己。那么为自己,活得更洒脱,不落形迹一点,活得更快乐,更安然一点,不是更添自己的风采?活的是自己,添的亦是自己,不须别人击节。
我的昨日只有自己懂!漠然中有一层真正的伤痛。对别人而言,不过是旧影画中的断片,或有些精彩却模糊的镜头,或色彩斑斓却斑驳脱落。对我,无疑是世界的极其重要的一个组成部份,一切的一切方才堆积出今日的我来,一发一肤,一颦一笑。
回头去寻找旧日,无踪,它早已溶到生命中去了。
抛开,做不到,忘却,不可能,全盘接受,太无奈。
然而,我必须在选择,再这般自欺,连自己都会唾弃。
脑海里盘旋着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我在逼迫自己,一定不能再这样苟且下去。
***
已经有不少人起了身,在沙滩上走动,等候日出。天边开始出现一线亮色,我知道,接下来会有霞光勾红,很快地,那轮金乌将跳出海面,摄夺万众注目,宣告新的一天,将是艳阳高炽。
我从礁石上站起,伸伸懒腰,我看到有同事已经注意到我了,他们一边跟我招手一边向我靠近。他们定是以为,我帮大家占据了一个看日出的有利地形。除开他们,离我更近的一些人,也正在往礁石上爬。
礁石不大,顶多只站得下三五个人,即便没有其他人上来,也容不下我们一群。我跳下来,迎向大家,跑过去与他们会合。
太阳跃出海平面的那刻,王涵激动地用力掐我的手,都掐出指甲印来了。太阳一露出全脸,我的眼睑立刻下垂,躲避着它的万丈光芒,在那一瞬间,我决定了必须行动,没有什么是舍不下的,我注定要放弃,已死的感情,与现在的工作。
旭日公司,与严以宽,都将成为我的历史,就算不能抹杀,亦不会回头。
我把这中宵所思,化作一阙《卜算子》,我给这阙新词取名叫做“悟”。
痴情微贱躯,魂魄托无涯,曾告天穷芳草碧,有我依之家。
化尽缠绵意,错付此韶华,清香不为旧人守,独倾满盏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