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宴会,她皱眉。傅筹握住她的手,连同掌心的那枚棋子也一并握住,他力道很大,像是要把手掌间的棋子压碎了一般。片刻后,方道:"容乐,我知你素来不喜那种场合,但这次是陛下的旨意,所有文武百官必须携妻女参加。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他说得多么诚恳!漫夭抿了抿唇,委屈,这也算不得什么委屈,不过是一场不喜欢的应酬罢了。只是,临天皇为何要让大臣们携妻女参加?还是以圣旨的方式!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傅筹笑着揽了她的肩,扶着她起身,语声温柔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她淡笑着低下头,不语。
夜幕已降,月未出。天空黑洞洞的一片。
清幽园,卫国将军府最为偏僻的园子,草木深深,看上去有些荒凉,但也因此多了几分自然之感。园中靠院墙有一个天然的池塘,塘中之水,很是清凉。一到夏日,她便喜欢入夜之后独自一人来此静坐,用水拂着水面,便能平复夏日里燥热烦闷的心。
傅筹今夜陪她来此,就站在她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她拂水的动作,一言不发。周围很安静,零星的几点昏黄的烛火远远投射在水中,映着她洁白纤细的手指,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蛊惑人心的美感。傅筹按耐住自己想上前的脚步,轻轻移开目光,看向遥远的方向。
这个园子很空阔,只住着几个下人,平常也没什么人来此,于是,园中之人就比较放肆,一说起话来,就口无遮拦。
西面的一间屋子走出三个丫头,手中端着食物,走到院子中央的石桌旁坐下。坐在中间的一个丫头,十八九岁,模样长得极俏丽,面上还有几分有别于一般下人的傲色。
左边的丫头赶了赶面前飞着的小虫子,抱怨道:"就数这园子里虫子最多,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破园子,去前院伺候啊?"她说着将面前的食物推到中间的女子面前,说道:"薰姑娘,给,你先吃。等你做了侧夫人,可千万别忘了我们啊!"
薰姑娘颇有几分未来主子的架势,点头道:"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忘了你。"
右边的丫头撇嘴,道:"我看啊,将军八成是把你给忘了。夫人进门都一年多了,谁不知道将军对夫人疼宠有加,哪还能记得你呀。再说了,夫人长得那么美,就跟天仙一样,你看看你,哪里能比得了?"
薰姑娘一听,面色顿时黑了下来,冷哼一声道:"一个不干净的女人,再美又能怎样?我十五岁就伺候将军,至少我给将军的身子是干净的,她比得了吗?"
"你那是运气好,不就一次吗?还是个意外。我就奇怪了,将军当时受伤昏迷,是怎么碰得你?"
薰姑娘脸色一白,继而神秘笑道:"恩...我不告诉你们。"
几人一通笑闹,左边的丫头又道:"哎,你们觉得奇怪不奇怪,都一年多了,听说...将军晚上从来没进过夫人的房。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这还用说,嫌她身子脏呗。别看白天把她捧手心里跟个宝似的,那心里头,哪能没根刺?男人啊,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的女人不干不净,那还不如去青楼找个妓女。"
"说的也是。不过,话说回来,离王身份尊贵,又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说不定就是将来的皇帝,而且,他那么俊...他要是能看上我,我死了都愿意。"
"你想得美呀,离王能看上你?做梦去吧!"薰姑娘推了那女子的头,道:"离王再好,我也不喜欢。我只喜欢...将,将军..."薰姑娘突然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看着前方立在黑暗里的男子,惊恐地睁大眼睛,手中的碗掉到地上摔成三瓣,碗中食物四散,鸡蛋沾上绛红的菜汁,就如同型台上被砍掉的血淋淋的头颅落在地上翻滚的姿势。另外两个丫头跟着抬头,一看到傅筹,便吓得面无人色,身子直抖,慌忙跪下,颤着声道:"将,将...将军...饶命!"
傅筹定定望着她们,一贯温和的表情丝毫没变,但眼中却射出几分冷意来,伏跪在地上的三个丫头的身子如筛糠一般,抖得厉害。只听他叫道:"项影,去叫梁笙过来。"
四十来岁的梁管家不到片刻便匆匆赶来,面色惶然不安,大热的天,他额头布满的全是冷汗,还来不及擦一下,连忙上前行礼道:"将军,夫人。"
傅筹睇了他一眼,出口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道:"梁笙,你在府中管事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这府中的下人,越管越没规矩了?竟然敢在背后议论主子!"
梁管家身躯一震,忙跪下请罪,道:"是奴才失职,没调教好她们,令她们冒犯了将军和夫人。奴才知罪,请将军...责罚!"
"你是该罚。"傅筹顿了顿,眸光一转,回头去看身后的女子,只见漫夭静静的立在一旁,面无表情。
有时候,拥有内力也不是绝对的好事。耳力较常人要好,使得漫夭在这一年之中,像今晚听到的这般闲言碎语,她听了已不止一回两回,从最初的刺痛,到如今的麻木,早已经习以为常。既然堵不住别人的嘴,那么,要想不痛,就只能麻痹自己的心。她异常平静得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垂了眸,什么也没说。
傅筹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温柔笑道:"夫人,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罚他们?"他在人前都是称她为夫人,私下才会叫她容乐。
漫夭微微一愣,没料到他会征询她的意见。她进府一年多,一直过着清爽悠闲的日子,府中的琐碎事务她一律都不插手,不想费那个心思。平常也没下人敢当着她的面放肆,入府以来,她还从没处罚过下人,哪里知道将军府的规矩。而且,这四个人,除去左右两个丫头之外,一个是跟了他多年的管家,必定是他非常信任之人;而另一个虽是丫头,但听她们谈话的内容,似乎做过他的女人,在她不清楚府中规矩的情况下,罚得轻了,或者罚得重了,都不好。
她蹙眉微微思索片刻,最后将问题抛了回去,淡淡道:"将军,容乐平常懒散惯了,这府里的规矩,我还不是很了解...就请将军做主吧。"
傅筹眉头一动,含笑点了点头,方转身道:"项影,带梁笙下去,杖责二十,扣发三个月的月钱。至于这三人...满口胡言乱语,搬弄是非,坏了府中的规矩,留她们不得。拖去刑讯房,杖毙。"
"不,不要啊,将军...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将军饶奴婢这一回...将军,饶了奴婢吧..."左右那两个丫头立时面色惨白,朝着傅筹便扑将过来,就要拉住他的衣摆求饶,却被两个小厮架开,就要往清幽园外拖去。那位薰姑娘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眼睛愈发地瞪大瞪圆,惊恐之极。她素知府中规矩森严,被将军当场撞破不会有好结果,但怎么也没想到将军竟会因此处死她们,顿时泪如泉涌,连求饶都忘了。
漫夭怔住,意外之下,不由脱口阻止道:"且慢。"虽然在宫廷之中已然对生死见惯,但仍不免吃惊。将军府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平静而祥和的,傅筹看上去那样温和清雅,完全不像是那种会拿人命当儿戏的冷酷残暴之人。此刻,他正转过头来,对她温柔的笑着。她真的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带着这样迷人的笑容,去下达着残酷的杀人命令。
见她久久不出声,他的眼中忽然多了几分犀利之光,似乎在说,她已经放弃处置权,为何还要阻止?
她也知道她已经说了由他做主,就不该再干涉,但毕竟是三条人命!她来这个世界四年,有着尊贵的公主身份以及视人命为草芥的资本,但她从不会随意伤人性命。她不认为自己善良,只是不喜欢血腥而已。但傅筹不同,他是将军,驰骋沙场,挥手间,便是千万条人命,这样的人,怎可能如表面看到的那么样温和无害?
一个丫头一见她开口阻止,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发现救命的浮木一般,拼了命地挣脱了那两个架住她的小厮,一把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哭得几欲竭气,哀求道:"夫人,奴婢知道您宽厚善良,有一颗菩萨心肠,求您救救奴婢...奴婢真的知错了,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想死啊...夫人,求求您了..."她语无伦次地苦苦哀求,惊恐的眼泪流了满面,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她抓住的这个女子身上。
刚刚她还是她们口中不干不净连妓女都不如的女人,此刻却摇身一变成了宽厚善良、有一颗菩萨心肠的夫人,漫夭讽刺一笑,人性就是如此。她轻轻叹了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