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沈素衣回应,他将书轻轻往手中一卷,撑着轮椅的扶手稍微正了正有些歪斜的身子,随即狠狠拍了拍身下双腿,“来,借你靠一会儿。”
他生来不良于行,轮椅上的双腿比常人要瘦弱许多,他拍起来却丝毫不留情,她愣了愣,一时没有动作,他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再次开口,脸上仍旧是笑着的,浅浅的,仿佛是毫不在意:“不用担心,反正没用,不会感觉疼的。”
“哦。”她应一声,在他轮椅旁的台阶上坐下来,身子侧着趴到他腿上去,下巴抵着手背,呐呐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怕什么打雷。”
“那你害怕什么?”
她闭眼沉思了一会儿,却不回答,反问:“你又害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他微抿唇,很快回答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削瘦细长的手指抬起停在女子后背,将要落下触及黑发的时候突又停住,手指缓缓收回在身侧,归于沉寂。
而这一切,女子始终都无知无觉。
“真的?”
“当然是。”他似乎在笑,带动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假的了,既是凡胎肉体,一个人怎么可能百毒不侵,我从生下来就不会走路,我的一生,从不知走路是个什么滋味。”
她安静趴在他膝头,没有接话,身上专属女子的香味,在夜色中悄然弥散。
他低低垂眸看她,脸上笑容清浅:“怎么不说话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通常都是她的话比较多。
沈素衣伏着头低嗯了一声:“你害怕么?”
走路,对于常人来说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自他生下来的那天起,对于他来说,就注定了只能是奢求。
毕竟这个世间,不是所有的事情,努力了就会有结果。
他沉默片刻,脑海中回忆起极远的往事,黑眸里有一缕灰暗思绪静静流淌:“小时候觉得很害怕,因为不明白,为什么身边所有的人,爹和娘、厨工、管家、丫鬟甚至是家里的猫猫狗狗,他们都能站起来,想走就走,想跑就跑,唯独我,不能走,不能跑,整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里动弹不得,腿虽然长在我身上,可根本不像是我的。”
她不等他说完就站了起来,绕到他身后去,双手扶着他的轮椅往前推,开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从我爹那儿偷了一壶十几年的好酒,你要不要尝一尝?”
“当然!”他也不管话被打断,平静脸上难得的兴奋神色,生怕她会反悔似的,不安分的急急转过头来同她讲话。
沈素衣怕他高兴得昏了头翻下轮椅,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那一次,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甚至连轮椅都不能坐稳。
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她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坐好,若是摔了,可就没得喝了。”
“哦。”他显然也想起那次意外事故,语调略显失落,但总算乖乖坐了回去。
沈素衣满意一笑,推着他到桌前去坐好,自己则坐在了床沿,然后从袖中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
晶莹如玉,釉面滋润,质滑腻如乳白,宛似象牙。
他望眼欲穿,谁知竟是这么个巴掌大小的白瓷小瓶,满含失望:“就这么点儿?”
她爱惜的用袖子擦了擦瓶子周围,白他一眼:“那你还想要多少?就这么些,外面不知卖多少两银子。”
桌上有两个杯子,正好供两个人用。
她斟了两杯,随后将白色瓷瓶凑进耳边轻轻晃了晃,遗憾的叹了口气。
竟去一半。
再回过头,桌上其中一只酒杯已然空空如也。
“你怎么就喝了?”她惊愕,而他再同一时间开口:“你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
她愣了愣,注视着面前自己的酒杯,清冽铺满,有些东西,真是想逃避也不能。
半响问:“那后来呢?”
他接着说下去:“后来我爹娘相继去世,剩下我一个人,魏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全都仰仗着我,我才知道害怕根本无济于事,帮不了任何人,相反的,只会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推。还不如诚实面对,寻求解决事情的办法。”
失去双亲,一个双腿残疾的单薄少年,如何在轮椅之上撑起一个家族?
其过程中所面临的艰辛,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若是没有她,魏家,还有现如今早已离群散居的魏家上下,想必还是一如既往的舒适安逸,偏她,把一切都摧毁了。
不知不觉走了会儿神,反应过来时才发现男子早已停下不说了,双手虚虚放在轮椅扶手,抬眼定定的看着她。
她心中一团乱麻,勉强咧唇朝他笑了笑,抬手去够面前的酒杯,端起来才发现是空的,也不敢再抬头去看他。
不用疑问什么,这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耳边听到倒酒的声音,他默然倒着酒,将一个酒杯递到她面前。
她只觉得口渴难耐,心中不知有什么像火一样烧灼她的心,手忙脚乱想要将酒端起来喝下肚,男子伸出手轻巧掩住了杯沿:“等一等。”
“做什么?”她不明所以。
地道里明灭不定的微弱烛光,映得男子的脸色越发苍白,深黑眸色却显得有些莫测,让人分辨不清,他轻咳了一声,半响,缓缓收回手去:“没什么,你喝吧。”
她几乎是仰头狠狠灌了一口,杯子里的酒瞬间见底,下意识去拿放置在一旁的酒壶,才知道早已空了,心中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就该多拿一些酒了。
他好似看出她的窘迫,只是不点破,一句话不说将自己面前的酒也递到她面前。
沈素衣不接,一会儿将酒杯推回去,自己则站起来,跟他告别道:“我要走了。”
“好。”他应声。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离开地道之前,她停下来,没有回头。
“你问。”
“和我成亲,你有没有后悔过?”
身后没有回音,地上雨落淋漓,地道里滴答的水声更加清晰。
她心中明了,她每一次离开,他从未有过挽留,甚至,不会抬头多看她一眼,这一次,依旧同以往所有分开时的日子一样。
嗤的笑出声,其中究竟是自嘲多一些,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是不大清楚的:“旻寒,有时候,我恨不得你早点儿死,你知道吗?”
不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身后传来杯中酒滚落喉咙的一声细响,他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冷冷淡淡的没有情绪,飘忽得像一阵风:“我知道,那你又是否知道,我心里,未尝不是如此想你的?”
他们之间,或许相互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地道里阴冷潮湿,一直冷到骨子里去,沈素衣脚步不再停留,很快走了出去。
脚步声消失在地道口,女子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过了不到半刻钟,地道门再次开启,一黑衣男子走了进来,径直在男子轮椅面前单腿跪下:“少爷。”
魏旻寒抬起头,手指百无聊赖在杯沿转了几圈,稍倾放下,朝着黑衣人道:“起来吧。”
“是。”黑衣人从地上起来,身形退到一侧,没有蒙面的脸上神态恭敬,语气迟疑,“少爷,那边的事情已经办妥,您真的要去么?”
石桌上女子遗留下的白玉瓷瓶还在,颜色晶莹透亮,男子拿起来,瓷瓶远比他手掌小,线条流畅,触感滑腻。
他是铸剑师,铸造物件的此中原理大多都大同小异,这个精巧的白瓷瓶,定是由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切割才能制成,而为了瓷瓶的完整,制造它而浪费的原料,怕是再制造出来一个也绰绰有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