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翠墨竹,竹节刚劲,生意盎然,仿佛是从极其狭窄的裂缝中破土而出,带着一种不屈的生命力,却又秀如青玉。
店家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礼貌的迎上前来询问:“公子,可是要选些什么书吗?”
他指了指面前的墨竹图:“这幅墨竹图……”
店家淡笑打断他的话,歉意的一拱手:“公子,不好意思,本店所有的书画都出售,唯有这幅画是非卖品。”
书画店不卖书画,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何意?”
“不瞒公子,此画乃是我东家大小姐随意涂鸦的作品,难登大雅之堂,挂在本店只是为了装饰,不是货物。”
若这幅画都难登大雅之堂,这世上怕是没什么画可以称得上是上乘画作了,他心知店家不舍卖出这幅画才找的措辞,但君子不夺人所好,脑海中想起方才离去的女子,突然问道:“店家,你的东家可是姓慕?”
“正是。”
他心中剧颤:“可在下听说,慕家老爷只有一个女儿,而慕家小姐生下来就目不能视……”
店家依旧谦恭的笑,看得出修养极好:“我家小姐眼盲不错,但心不盲,而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眼不盲心盲,若是人心盲,眼又有何用?能不能分辨世间百态,不单只是靠一双眼睛。”
他说不清此时心中泛起的是什么感觉,仿佛是爱而不得,到曳阳的第一晚,他在客栈里一夜未眠,心中有了决定,后来他甚至想,若不是她的眼盲,他或许根本没有任何可能站在她身边。
屋檐下淅沥的滴着水,在檐下淌成一条细细河流,他从外面回来,进了走廊才收了伞,一抬眼就望见站在门口等候多时的人儿,她今日换了一身嫩绿衣衫,裙摆下绣着一片青翠墨竹,亭亭玉立。
“下雨了怎么也不进屋,”将手中纸伞递给下人,他怜爱的走上前将她拥进怀里,不无责怪,“头发都湿了,你究竟站了多久?”
女子美眸空洞毫无波澜,手指缓缓摸索着男人的肩背,忽而秀眉微凝:“你就知道偷换话题,不知道谁拿了伞还是一身湿。”
他苦笑,惊于妻子的敏锐:“不碍事,外面风有些大。”
女子勉强放过他,手刚要放下来,摸到一处突起,又道:“衣服破了洞,赶紧脱下来吧。”
“你给我缝?”
女子斥道:“呸,我又不是万能的,让笑语给你缝。”
“好啊,笑语给我缝衣服,你给我缝缝我受伤的心……”
“什么?”她诧异,模样傻得可爱。
他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脸深埋进她的颈窝:“小妍,我想你了。”
她冷冷哼了哼,没有说话。
他悄悄刻画她的样貌,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
她偷偷学过刺绣,十根手指都被刺破,最后选择放弃,她从没有告诉过他,他就装作不知道,他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他已爱了她许多年,越了解她,就爱她更深。
然而美好的时光如此短暂,人总是要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往后的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满心后悔,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离开她,他曾经争取和所获得的一切,如果以失去她为代价,他宁可不要。
可还是晚了,他失去她的伤痛,终其一生不能痊愈。
一月后的某天,晴了一月的曳阳城在半夜子时突降大雨,哗哗的寒风在街道各处肆虐,大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随之而来的电闪雷鸣铺天盖地,莫不可怖。
然而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有人陷在茫茫梦境里无法脱身。
“江涛,你想见她吗?”那道声音清冷,莫名空茫而遥远,他无法捕捉,眼前恍惚出现一些破碎的景象,像是海市蜃楼里的一抹孤影,又像是漏下的一缕白月光,脑海中突然模糊闪过一张女子的脸,他好像曾经忘记过什么重要的事情,这段时日,他活着犹如一个行尸走肉,他极力抓住那道声音:“你是谁?你说的那个人又是谁?”
那人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一字一句的说着,响彻在脑海深处:“命运注定你们生生相错,永不相守,这本不是属于你们的姻缘,但她愿意替我陪在那人身边,我姑且帮你一次,
“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永存六道,天、人、阿修罗、畜生、恶鬼,地狱,生死相续,无有止息,三世因果,有情众生,如车轮之无始终,轮回生死苦海无尽头,唯有超出轮回,入于涅盘,你才可以回到她身边,江涛,你可愿?”
那声音穿透心膜,唤起所有曾经被遗忘的记忆,他匍匐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石板,眼角渗出泪水:“是的,我愿意,我想见她。”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曳阳城坊间一直在诉说着同一件事情,曳阳首富樊家独女的未婚夫江涛在新婚前夜无声无息消失于下榻的客栈,此事惊动衙门,然官府派出官差找寻半年无果,案件无疾而终。
此后时光流转,市井上逐渐流出许多种版本的传言,有人说曾在某座深山寺庙里见过跟江涛相貌相似的僧人,一生归于无欲;也有人说曾在新婚前夜那一晚看见过伫立在柳岸边的江涛,举身赴池,转眼消失在滔滔河流。
来生纵无凭,你能一眼认出我吗?
七日后。
茂苑。
茂苑位于长江三角洲一带,大多数以平缓平原为主,洞庭烟霭孤舟远,茂苑芳菲万井明。
秋风万里如烟,江南风景如画。
湖泊靠岸的地方停靠着一艘乌木船,船头立着一名红衣的年轻女子,织锦腰带束住不堪一握的纤瘦腰身,红色裙裾下摆绣着点点红梅,如墨黑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眉如翠羽,眸如琉璃,神色淡漠。
“九歌,进来喝一杯吧?”船舱内有人唤女子的名字。
船头立着之人正是九歌,略略侧头,婉言拒绝:“谢谢,我不渴。”
船舱内男子闷声笑,优哉游哉:“从曳阳一路行来,你跟我说过的所有话中,从来没有哪一句话超过五个字。”
船舱外九歌淡淡回应:“是吗?”
“是啊,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得很,你最好能尽快适应我的存在,如果你一直这么拘谨下去,可不怎么好受。”
九歌连头都懒得抬了:“我不觉得难受。”
“是我觉得难受,”男子接得从善如流,“我把姑娘当朋友,姑娘却视在下为洪水猛兽。”
他说得委屈,语气又哪有半分可怜,九歌不想和他逞口舌之快,索性一弯腰进了船舱。
船舱内设备简陋,两侧置有矮小方榻,可容人静坐休憩,中央一方小木桌,桌上摆着一只白玉瓷瓶和两个同色的杯子。
男子端坐榻上,执杯倒酒一气呵成,递到她面前,但笑不语。
此人厚脸皮道行之深,她简直甘拜下风,九歌接过酒一口闷下,抬眼看着对面的人,问了一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你的护卫何其多,为何偏偏要找上我?”
那一日风雨天的房顶来客,进入他的房间后没有传出任何动静,按理推断应当是他的护卫无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