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是那一夜之间,他从天堂走进地狱,从阮阮的美好笑容里走入这满目疮痍的土地。
战争,究竟有何重大的意义,是霍朗这样的凡人所不能理解的,无论它是为了领土,政权,还是宗教,党派,它最终所残害的,都是无辜的天下苍生,这些在兵荒马乱中殒命的亡者,并非死得其所,每个人被上帝送到这世界上,都有权利慢慢品味属于他们自己的酸甜苦辣。
而不是就这样,一瞬间,从此不见了,更不是,在炮灰之下残喘留命。
失去母亲的哥哥抱着嚎啕大哭的妹妹,等待扛枪卷入争乱的父亲可以归家。
那些漂亮的棕色眼球里,对安稳的渴望,像无法掸去的尘埃一样,一层层压在人心上。
那是只有看过繁华盛世再回到这里,才能看得懂的哀伤。
午夜,霍朗蜷缩在帐篷的一角沉睡着,只有这样的日以继日的辛苦他才能无梦到天亮。
夜还未亮,外面传来吉普车的行进声,他隐约听到身边的医生都起身跑出去,在帐篷外大喊,"这里不是医院,她的身份更应该送到医院!"
"医院太远根本就来不及!"
霍朗忽地睁开眼,将身上单薄的毛毯一掀,飞奔出去,几名当地人抬着一个重伤的女人朝他所在的帐篷快步走来,他走上前试图帮忙,看到那张被乱发缠绕的脸,他犹如遭到晴空一道雷劈,神情一窒,愣在了原地。
你的生命里,是否曾经来过这样一个人,她是你知慕少艾时入眼的第一个有缘客,她像北极星一样在深幽浩瀚的天幕里为你指引前进的方向,她让你体验唯有爱情能为心脏带来的莫名悸动,你为她的离开而迷失方向,你为她的远走买醉,你为她做过无数的荒唐事,包括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里徘徊流浪,因为有这样一个角色的渲染,你的流年才变得绚烂,那些关于青春的难忘,每一帧,都有这人。
这人离开的时候,你会想,从今以后无论我再爱上哪个人,都不会像曾经爱她这样,从今以后不管我爱上多少人,最爱的这个,已经失去。
可是时间这可怖的东西,它能将海底的礁石拱成顶天立地的山川,它能将青山绿野幻成黄沙孤漠,它亦能改变人们那颗血肉之心。
那个霍朗以为错过以后便一生都不会再有交集的女人,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才发现,很多年前的那种澎湃和惊喜,消失的是如此悄无声息和无影踪。
周围人群的过分忙碌,让他如同置身在飞逝的斗转星移之中,他还维持着那样一个姿态看着简易手术台上的女人,直到她在伤痛中缓缓转醒,轻轻一咳便震得伤口不断涌出鲜红的血液,她的坚强从未改变,不对陌生的人喊疼,哪怕那疼并非她所能支撑。
她微眯的双眼一一扫过眼前的人,视线便停留在霍朗的身上再也无法移开,在麻醉的前一刻,她用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喊他的名字,"阿朗..."
如果分别那一天,她肯用这样的姿态留下来,那霍朗可以保证,这一生她刀山火海他亦不畏黄泉。
磐石都迟早会被狂风沙化,这世上,真没有什么东西会有超长的保质期,爱情更是。
霍朗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空气不太流通的帐篷里,他嗅到了属于她的血腥味道,他曾以为,自己无法再去关注她的消息,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抛弃,而是不想在哪一天,得到的消息,就是她的肢体分离,血肉模糊,可是真到了这样一刻,预料之中的溃不成军并未来袭,他只是有一点点难过。
难过她不懂珍惜自己。
相比之下,还是阮阮更能让人觉得,明天是好的,不是坏的。
谁都不想过下一秒即是生死未卜的日子,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自己可以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做些什么,卷入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乱,亦是始料未及。
好像一夜之间,他觉得自己怕死了。
他曾问过一名年轻的伊朗军人,身为军人,你怕死吗?
那个军人反问他,身为普通人,你怕死吗?
霍朗回答他,我不怕死,但真要我死,我会不甘心,我的抱负还没得以实现,任何一个有野心的男人,都有最基本的求生欲望。
那时的霍朗年轻气盛,觉得欲望便是一个男人的一切,他欲征服多大的天下,他就是多了不起的男人。
那个伊朗士兵撇着嘴点点头,他说,我也怕死,但是与抱负、野心、欲望都无关,我的女朋友还在等我娶她,我只是有牵挂。
倘若现在再有一个人,他来问霍朗,你怕死吗?
他的答案依旧如故,可是缘由却发生了变化。
我想活着,因为我有牵挂。
忽然之间,霍朗很想念阮阮,想念有她时的那份现世安稳,他这一生从来没这么窝囊过,窝囊到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做不到对一个人了无牵挂。
女人的左肩膀中了两枪,她身上的皮肤已经和处在和平世界里的姑娘大不一样,有着比他一个男人还多的伤疤,霍朗眼睁睁的看着医生将她肉里的子弹头拿出,身下的白色布单被染成鲜红一片,血淋淋的让人心发寒,他开始力所能及的帮忙,医生的动作非常的麻利,这是在长期缺乏医护人员之下而不得不马不停蹄所训练出来的手法,包扎完毕后,霍朗替她盖好毛毯,撕下一块灰蓝色的布条,将她凌乱的长发捆扎起来。
送她来的那些人里只有一个当地人,另外两名是白人记者,是她的同事,显然也是五大三粗的老爷们,不知道如何照顾一个受伤的只上身的女人。
霍朗和他们交谈了一句,非常流利的说出她的名字和她的身份,他说,我是她的前夫,我可以照顾她。
于是,才有了干净的毛巾为她清理身体,擦干净她脸上的灰和泥土。
后来的这半夜直到黎明破晓,他都没能再合眼。
也许对当局对军人来说,这并算不上一场巨大的暴乱,可是在霍朗眼里,这却是惨烈无比,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缓缓的闭上眼睛,扪心自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是来见识已经被你见识过无数遍的人命薄弱吗?还是,一定要经历过这一场场动荡,才能明白,为何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出息的只想两个字:安与康。
阴霾的天空已经彻底的大亮起来,他才蜷缩在属于自己的铺位的小角落里睡去,睡梦里,他看到阮阮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到他的面前,将他轻轻的拍醒,她穿明黄色的衣服真是漂亮,就像一轮发着暖光的小太阳,将她自己的栗色短发都照耀得泛着金黄,她眉眼轻轻弯起来,打开自己衣裳的荷叶下摆,像一个温婉的韩国古典姑娘,跪在他身边,笑着说,"霍总,这里真是太危险啦,我来救你回家。"
她还说,"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不想落后,上一次我带着你从黑暗的工地跌跌撞撞的走出去,这一次,我要带着你从这动荡的乱世回到我们的盛世祥和里。"
霍朗说,"我们分开了,我不要你了,我不想做霍霆的替身,也不想成为你报复的武器,爱情是相互,不是单一一方,无条件的委屈自己..."
阮阮柔软的小手就像拂尘轻飘飘的落在他的手臂上,声音细软,温柔至极,轻轻晃着他,"你这个人,霸道又小气,我不让你靠近,你死缠烂打的追上来,我向你贴过去,你跑的比驴还快,你的智商是负值吗?你说过,不在意我的过去,不在意我曾是谁的妻子,只要我现在是你的,我已经是你的了,你怎么能赖账呢?"
可是,我还是无法忘记,你每每看到我的模样,心里想的都是另一个男人。
阮阮说,"你是傻瓜..."
霍朗不解,随即点头,"我确实是傻瓜,没人说过,只有陷入爱里的女人才能犯傻,男人一样会傻,会更傻,会傻的无以复加。"
阮阮弯着腰,肚皮贴在他身侧的地铺上,手肘杵着地,手腕支撑着下巴,两只纤细的手掌紧贴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淡淡的奶香扑进他的鼻息间,说话的时候,眉眼温婉,"霍朗,你呀你,真是傻,你该这样想, 幸好啊,幸好你那么像他,我才能这么快,这么轻易,这么无法自拔的将你爱上,可是我们爱一个人多久,多深,多长,并不只与那一个微弱的点有关,这还要看,我们是不是够长情,是不是够深情,是不是,够痴情..."
阮阮突然伸手在他的耳朵上轻轻挠了一下,霍朗想说,你还没完了是不是?你这叫性骚扰你懂吗!
他硬生生的在梦里把阮阮撵走,翻身睁开眼,面前垂着一块白色的纱布条,在他鼻尖上晃荡。
纱布另一边,握着它的女人笑得一脸狡黠。
"你说你这人诶,盘靓条顺人高马大,睡觉怎么跟一虾米似的,一点威武雄壮的气势都没有呢?"
霍朗眨了眨眼,泼墨浓眉微微拧起,将他的英俊衬得稍显严肃,他扒拉开女人的手,坐了起来,眉眼微微垂着,拉过来自己的行李开始翻东西,"名记,盘靓条顺是这么用的吗?"
"你丫才名妓!"
这好几年过去了,总统都换两茬了,这人的性格还是没变,要不是她长的真叫一个盘靓条顺,霍朗几乎看不出这人哪里是个女人。
想到这里,他手上的动作不禁一顿,难道他爱了好多年的,是个爷们?
不是,显然不,她脱了衣服,确实很性感。
女人肩上绑着绷带,外面裹了一件灰色的防风服,盘腿坐在他旁边,见霍朗不说话,她以极其迅猛的速度抽出一条腿,砸在他的背包上,虽然穿着工装裤,但是她的大腿笔直修长,一副他霸气她比他还要霸气三分的模样,犀利的开口,"你丫一天不是装聋作哑就是装疯卖傻,会说话不,会说话你给我吱一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