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儿不过是这些日子有些不适应新居罢,再过段时日便好了。若是回了邺城,只怕再回来以后更难适应了。”曹丕还是蹙了眉,道。
“血浓于水,亲生的母亲,哪是换了个地方便能忘记的?”莞儿却罕见地与他据理力争,“叡儿虽大了些,但也曾与翎儿过想娘亲,大王,骨肉生分离,于心何忍?”
恰逢此时,宫人上来低声禀报,道东乡公主来了。莞儿看了眼曹丕,得了他眼神后便道:“请进来。”
曹翎进来时果真是脸郁郁的,强打着精神给曹丕行了礼,便坐到了莞儿身侧。
她一张脸本来就长得像甄宓,如今年岁稍长,倒更有了几分甄宓的明丽姿容,再加上一旁眼尾如凤翼飞扬,红唇微抿的莞儿,倒真的教曹丕深深忆起甄宓的音容笑貌来。
对于甄宓,他原本不是不爱的,只不过从她执意生下曹叡开始,他心中便宛如卡了根钝刺,硌得难受。在得知了年少的曹植对甄宓的爱慕后,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感情是可以利用的。
于是,安排甄宓与曹植的私会,引得他心思不宁为情莽撞。面上永远带着云淡风轻的浅笑,暗地却推波助澜,甄宓一向这样,令他摸不透看不清。他曾经是喜欢她的,只是这份喜爱一旦掺杂了其他的内容,譬如利用,譬如算计,只怕便像是错酿的酒,再度打开便成了酸涩的滋味,不复想象中的馨香。
可是现在对着莞儿与曹翎,他却情不自禁地想起曾经她的温婉她的贴心,和那日母后审问她时,她跪在殿下,密密的乌发还是绾飘逸灵动的灵蛇髻,面上染了岁月风霜,气度却依旧雍容。
若如郭女王所言,甄宓是留不得的,她知晓的太多,万一留在邺城颇有怨怼之言,那只怕会影响他在臣子与天下人中的声望。
他原本下了决心,想着不日便派人将甄宓赐死了的。若是莞儿带了曹翎和曹叡回去探望,只怕又要往后拖许久了。
可是莞儿眸中的期待满满,翎儿也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心中却开始动摇了。
也好,让她们最后见一面,也算了却一桩遗憾。没了甄宓,也就掩埋了建安二十三年许昌那一场太医令吉本的叛乱,没了许许多多早就该尘归尘土归土的事端。
这样想着,他细长的眸子微眯,便挑了唇线:“翎儿,你想不想探望你娘亲?”
曹翎闻言眼睛都亮了:“当然想了!”
“那父皇便准了。”
莞儿闻言亦露出个清雅的笑,微微低了头,掩饰住眸中的情绪。
黄初二年,秋日凉风乍起的时节,莞儿带了曹叡与曹翎返还邺城。
靠北的邺城冷得更快一些,马车咕噜咕噜轧过铺满街道的黄叶,便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直伴在车轮两畔。
车帘被凉爽的风掀起,曹翎脸上终于洋溢起笑意:“莞姑姑,娘亲知道我们要回来吗?”
莞儿笑道:“自然晓得,这会儿恐怕正欢喜着呢。”
曹叡已经十六岁了,长成了个少年,面容清秀肖似甄宓,年纪不大却沉稳得很,这会儿便只望着车窗外,仿若沉思。
莞儿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
这个孩子,是甄宓倾尽半生安稳也要守护的对象,他的身上流淌着的,极可能不是曹家的血脉。
他自己可晓得?
许是莞儿的目光过于专注,曹叡察觉到后便转过脸来:“怎么了,莞夫人?”
“没什么。”莞儿忙别开目光。比起整日粘在她身边的曹翎,曹叡毕竟是与她不相熟的。
谁料曹叡却先开了口:“莞夫人,多谢你为我兄妹二人操劳。”
莞儿闻言一怔,迟滞了下才道:“这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的。”
曹叡眸子却带了黯色:“我晓得父皇一直不喜我,纵然我十二分地担忧母亲,他也不会听我诉求答应我们回来探望的,若不是莞夫人周旋……”
“不必多言了,只要记得,你与翎儿是甄夫人最大的希望与盼头,勤于上进,这才是甄夫人最欣慰的事。”
“莞夫人的是。”他这才微微一笑,眼眉之间,风华浑然天成。
听闻曹叡与曹翎要回邺城探望她,甄宓自然是欣慰的。
霁月依旧伴在甄宓身边,只不过如今邺城原本的王宫少了许多人气,自然变得清冷了很多,这会儿为数不多的宫人都开始忙碌起来,洒扫庭院,为迎接武德侯与东乡公主做准备。
甄宓亲自在城门迎接,飒飒的秋风掀起她靛蓝色的裙裾,她面上的喜悦,纵然隔着一道长长的宫门,也能真切地感受到。
“娘亲!”曹翎扑进甄宓怀中,泪水便淌了满脸。
甄宓双手接着她,目光却落在跟在后面微微笑着看她的莞儿身上,眼中有水光闪动,盛着清晰可见的感激。
“原本我以为此生也难再见得叡儿和翎儿一面,莞妹妹,多谢你。”
月色如水,好不容易哄了曹翎去睡,室内静谧,除了萤黄的灯光,便只剩了甄宓与莞儿二人。
不过短短一年不到,甄宓面色便显得憔悴了许多,岁月毕竟催人老。莞儿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
察觉到她的细微动作,甄宓笑道:“觉得我显老了?毕竟也没了你这样的好年华,独个守着个空荡荡的宫殿,不老也催着老了。”
莞儿迟疑了片刻,这才咬着唇道:“甄夫人,我,我有件事要与你。”
气氛一瞬凝重起来。
钱唐亦迎来了又一轮秋风起。酒姬院子里如今正怒放的是细丝蜷曲的**,明丽的色泽为秋日肃杀增添了一抹别样的光彩。
在人间待得久了,对季节的变化感知也敏锐了起来,一大早琤玙便裹上了件后衣,百无聊赖地靠在门框上看九姬采了菊花,晒干了好酿重阳节的菊花酒。
心头却突然涌上一阵空茫茫的悲怆。
这样的空茫,在上一世,上上一世,九辞散落人间的魂灵临入轮回前都曾出现过,而在这秋风萧瑟与菊花怒放交织的时节,他……又要入轮回了?
昔年天帝的惩罚确实狠毒,两情相悦的人却生生世世只可相见不可相守,不断的遇见迎来的却是不断的擦肩而过,丫头与曹植,可不就是像这般有缘无分?
九姬倒没什么感觉,只唤他道:“没事做就过来帮我搬酒坛子,沉得很。”
琤玙却懒懒地不愿动弹:“你又不过什么重阳节,没事干嘛非要酿什么菊花酒,怪麻烦的。”
九姬停下手上活计,覆着青绫的双眸转向他,好笑道:“怎么,往年你是少喝了?再过段时日重阳节,来打酒的人必然少不了,快来帮忙。”
“阿九。”他却突然正色,胡子拉渣的脸上倒是很久没有这般严谨的神情了,“只怕再过不久,我便要再入轮回了。”
“怎么,又嫌弃这个肉身了?”九姬嗤道,“若不是司命神君跟你关系好,哪能容你这般游戏人间。”
琤玙默了一黙,才扬起个惯常的满不在乎的笑:“是啊,还好我与司命是交情过硬的兄弟,只是那厮从来都不肯给我安排个风流倜傥的肉身,大约是嫉妒我原本的容貌罢。”
“随你,何时玩厌了才好。”九姬着,便自顾自捧了减下的一捧明黄的菊花转身离开,明丽的黄与她的青衣浓淡相宜,倒有异样的美感。
琤玙面上的笑容缓缓散去,望着她瘦削挺直的背影,心中低喃:“阿九,我宁可要你以为是我游戏人间,也不愿你忆起九辞与木婠璃……”
“甄夫人,我有一事要与你。”
莞儿面色凝重,甄宓一愣,随即也正色道:“何事?”
“其实……”莞儿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杯盏,里面的茶水早已凉了,她却浑然不觉,“前些日子,我为夫人卜了一卦,只是这结果却,有些不好。”
那日郭女王走后,她泼出凉透的茶水,却下意识地在几上描出了甄宓的生辰八字。
竟是大凶与大吉并缠,扑朔迷离,难以准确预测。
她联想到郭女王大胆的宣言,和她口中的曹丕要封她为后的许诺,便下意识地猜到,会不是曹丕要寻借口赐死甄宓的征兆?
毕竟人命在掌权者手中不过草芥尔尔,既然当初先帝能以“衣袖违制”为由下令赐死了崔莹,那么今日曹丕便可能以莫须有的罪名来赐死甄宓。
只要对稳固他的王位相关,区区一条人命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莞儿早已对曹丕失望。
然而甄宓的命运却是大吉与大凶缠绕,这是不是正是上天给了她一次抉择的机会?莞儿思量了许久,才觉得这不仅是给甄宓一次抉择的机会,似乎同样也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既然给了她窥知身后事的异禀,那么就让她来为甄宓,破除厄难,逢凶化吉。
师父很早之前曾在乱世洪荒的街角叹着气与她道,人各有命。纵然你窥破天机,也无法决断这世间芸芸众生。甚至你连自己今晚是吃包子还是喝稀饭还是饿肚子都决定不了,连自个还都救不了呢,何况别人!
可是如今,却有个挽救别人的机会放在她眼前。
只不过这个机会的代价,却是要令她慎重抉择的昂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