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再一次收到来自许昌的信笺时,莞儿却恰在陪着曹翎玩捉迷藏。
轮到曹翎来捉,莞儿便躲在偏房的屏风后头,屏息只待她来找寻。谁料没有等来曹翎,却有个脚步轻盈,跨门而入。
“何事?怎的不去我屋里。”却是甄宓的声音。
莞儿刚想探出的脑袋下意识地缩回来,心中奇异,外面的是甄宓和谁?
“郡主正在和莞夫人她们玩耍,正房里有人。夫人,许昌那里来信了。”霁月的声音低低响起。
“哦?给我看看。”
莞儿疑惑,许昌,不是汉帝所在的地方么,许昌离邺城虽不算遥远,但是甄宓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还会和许昌的人有联系。
更何况,以她的身份地位,要有联系,也必然是与和政治密切相关的人才是。
难道甄宓一直在政事上协助曹丕?
她思虑这一番的当口,甄宓大约是已将短短的信笺看完,舒了一口气,竟是心情愉悦的样子:“很好,我的苦心终究是没有白费。”
霁月跟了甄宓这么多年,自然晓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这会儿听自家夫人语气不错,便也笑起来:“那是最好的了。这事一成,公子的前途便可保无忧了。”
“是啊,若我不拿捏住些能用来交换的条件,爷怎么会答应叡儿封爵之事?眼下爷虽立了世子,但到底根基不稳,若不彻底压倒叔,他是不会罢休的。”
“起来,爷到底还是个有心思的,三公子虽才华横溢,在世子争夺中确实没有爷沉稳。再加上这回许昌的事情一作成,只怕会被打击得不轻呢。”霁月跟着感叹,身处在政治漩涡的边缘,旁观者清,连她也猜得了几分。
“不错,只是当时利用了莞儿与他的感情,到底令我心有不安。”甄宓的声音一低,似含了几分愧疚,“若是以后爷能对她更好些,我才能再好受些。”
“爷这几日不是常去她那儿么,连那个什么郭氏都比不得。”
“其实,普天之下,哪有什么坚贞不渝的感情?”甄宓突然笑开,笑得有些苍凉,“再爱一个人,也不会比爱自己多。我只盼望着莞儿能明白这个理儿,以后……还是好好讨了爷的喜欢,日子才能过得舒心些。经此一事,我是没有指望了,惟愿叡儿有出息,翎儿有个好归宿,那我死也瞑目了。”
“夫人不要这样……这里不是话之地,郡主她们还在玩呢,夫人还是先去正房歇息会儿罢。”
“嗯,把信烧了,不要留痕迹。”
“是,奴婢晓得。”
窸窸窣窣的话声与衣料摩擦声渐渐消失,屏风后却依旧毫无动静。
莞儿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一张苍白的脸上,定格了个讶异的表情。
魏王宫早已建成,如今曹丕又立了世子,原来的府邸便改作了世子府,一番改建后扩大了许多也气派了许多。
只是莞儿舍不得自己一院子的花草,又觉得这里清净,就没有搬到别的新院子里去。
这会儿已接近傍晚,她的院子里清清冷冷的,冬日的叶子早已落光,又没有下雪,看起来光秃秃的,唯有墙角一枝老梅开了零星的花,送来几丝裹在凉气里的馥郁。
她便捂了个暖袖站在那棵梅树下,寒冷的气流在脸颊旁拂过,让她觉得思绪清醒。
看来是她如今疲懒了,什么事也不愿意再往深了想,竟然一都没有察觉到甄宓的别有用心。
从曹公带了曹丕和卞夫人等出征起,不,从那晚她划伤了曹丕起。
滚滚的漩涡便开始了悄然的运转,一扩大,不知不觉将她,还有曹植,甚至甄宓包裹其中,令她身不由己,下意识地跟着漩涡的方向去行进。
只怕曹丕那日拿话刺激她,也是有意为之罢,故意刺激得她失言,好名正言顺地将她留在邺城,不带着她出征。而甄宓的病,不论真假,也定然是算好了的。
她忧心曹苗的病,想要前去探望,只怕正中甄宓下怀,好给她一个再次接近曹植的理由。
见师父也好,除夕夜的试探也罢,统统都给了莞儿借口,重新启开对曹植埋藏在心底的那一份眷恋。
而曹植素来是重情而不羁的,两人再次相见,他定然是又将一腔心思都投了进来,满心满眼,都再次装满了她。
可是这对甄宓又有何好处呢?
莞儿又想起了甄宓所的,与曹丕的交易,曹叡的封爵,再加上许昌莫名其妙的信笺。
她突然心下一惊!难道!
难道曹叡他,他不是曹丕的孩子?!
这答案让人心惊肉跳,可是顺着这条线想下去,莞儿却仿若豁然开朗。
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儿,甄宓怎么会心甘情愿为曹丕做这么多,煞费苦心地布局,纵然赌上自己不安的内心,也要继续下去。
曹丕带走了她的一双儿女,只怕更多也是为了胁迫。而她将自己推到曹植身边,引得曹植心神大乱,失了分寸,疏忽了曹公临行前交予他保卫后方的重任,且监守自盗,自己醉酒后擅自在禁道上行车,才引发了曹公的震怒。
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只有一个,便是曹丕。
他因此得到了世子之位。
可是这样难道还不够么,曹丕他竟然要赶尽杀绝?
莞儿猜测,只怕近日许昌会有什么变动,且恰是针对曹植的。而这变动背后的谋划者,应当是甄宓与曹丕。
她觉得不寒而栗,可是听甄宓的语气,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她全然无力阻止,只能任这一支利箭射出,寒光锐利的箭头,自许昌遥遥对准了毫无知觉的曹植。
她有心想去挡住,身子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无法挪动半步,天旋地转,灵魂与**撕裂般的挣扎中,莞儿终于眼前一黑,重重倒在梅树下,失去了知觉。
天际昏暗,寒鸦低飞,重重的卷云翻滚流离,冬日的天地变幻总是无声无息,唯有三两瓣落梅飞舞,最终飘落在莞儿乌黑的发际。
再度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她只觉得整个身子都是沉的,眼皮粘得紧,却能感受到阳光洒在眼帘的些微暖意。终于睁开眼睛,模模糊糊间,却是曹丕略带担忧的眼眸逐渐清晰。
“我……”莞儿想开口话,嗓子却沙哑得很。
“醒了?你觉得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曹丕见她醒了,忙凑过来握了她的手,“先别急着话,喝水。”
清凉的水润泽了苍白的唇,莞儿重新靠在床头的大迎枕上,这才觉得身子松快了些:“我……竟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
她只依稀记得傍晚的时候自己在院子里那棵老梅下想事情,然后一阵晕眩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曹丕坐在了床边,面上有喜色,迫不及待地道:“多睡觉现在是好事,莞儿,你有我们的孩子了!”
莞儿闻言一怔。
心头一瞬间涌上了千种滋味,有喜悦,也有些不清道不明的地方。
在她想通了许多事情的这个节骨眼上,在她觉得曹丕与甄宓无情与冷血的当口,她却怀了曹丕的孩儿。
这难道是上天与她开的玩笑?
可是身体里有另一个生命在悄然孕育的感觉是如此奇妙,让她觉得自己飘零了这许多年,终于有一个血脉相连的至亲,让她可以依靠,让她可以守护。
仿佛赐予了她一个全新的意义。
见莞儿先是一呆愣,随即眼角漾起的柔和浅笑,曹丕也跟着笑起来。
这个孩子,对他的意义重大。
若是男孩,他便有理由不选择曹叡作为自己的继承人,若是女孩……女孩也不错,最好是像莞儿一样聪颖美貌,能讨了母亲欢心,也好扳正这些年来母亲对莞儿的偏见。
“太医已经两个月了,你竟还一无所知,难道平日没有什么反应吗?”曹丕道,又蹙了眉,“知道你喜欢清净,才没有在你这多安排些人伺候着,谁知你晕倒在院子里半天这几个丫头们却还在自个房里待着丝毫不知,真是罪过!我已经处罚了她们,又换了批新人来,以后不许再事事亲为,让她们闲着了。”
“我本来也没什么要人伺候的……”见曹丕面色一黑,她才改口,“……好吧。”
她悄悄打量着曹丕的神色,他眉宇间不论是紧张担忧,还是因她有孕而生出的喜悦都是那么的真实可触,他是真的紧张她的。
可是他同时却能利用甄宓也利用自己,却让她觉得不寒而栗。若是她当时真的和曹植发生了什么,他又会如何对她?还会对着她笑,还会这样紧张她吗?
大约他是真的喜爱自己,只是这份喜爱太薄太芜杂,永远敌不过一颗权欲的心对江山的渴望罢。
听莞儿有了身孕,郭女王的眼尾锋利得几可断发。她纤长的手指紧紧握了个杯盏,骨节泛白,胸口起伏深深吐出口气,却一把将杯子甩了出去,千万碎片一瞬迸溅。
连她都有了孩子,甄宓再不济也有一子一女,而她却一直膝下空虚。她虽是与曹丕心最近的那个,长远来看,却根本争不过甄宓,也争不过莞儿。
这样怎么可以?!
眼下她为曹丕出谋划策,设计令莞儿与曹植不清不楚,可是这个孩子的出现,却可能抹杀曹丕对她所有的疑虑。
她无法容忍这样事情的发生。
这样想着,她又站起身来,艳红的衣摆一飘,对一旁有些惶恐的丫鬟道:“走,去魏王夫人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