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灌着凉气的风卷起飘零在地的纸签,呼啸着落在结了薄冰的河面。逐渐洇湿的字迹,渐渐墨染开的字迹冰凉。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我也……永生铭记。”
自身后环着她的手臂紧了又紧,几乎将她嵌在怀里,怎样都不愿放手。
莞儿觉得自己仿若窒息,如鼓的心跳冲击得耳边嗡嗡蜂鸣。她无力地抬手想要拉开曹植横在肩膀的手,却反被他握住,再也挣脱不开。
“……不要这样。”她声线破碎,理智试图拒绝他,心中却再无一丝气力。
“莞儿,为何我总与你错过?”他不放,轻轻将下颌抵在她肩上,在她耳边道,“从前我不晓得自己喜欢你,后来晓得了,你却嫁了别人。我以为这是个阴谋,可是这个阴谋的始作俑者,舍我其谁?”
“都是我的错……”
从前种种,皆若烟云过眼,走马灯一样的轮回间,唯有他的脸庞清晰依然。
可是现在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莞儿最终还是强力挣脱了他。
“回去罢,再不回去,崔夫人真的会担心你的。”
暗沉沉的天空,真正压了下来。
“见到你师父了吗?他好不好?”甄宓笑盈盈地问道,心情不错的样子,也没有追问她为何这么晚才归来。
“见到了,我师父他很好,只可惜明日他便要出城南下了。”莞儿回道。
“哦?那真是可惜,本以为莞儿你能常去瞧瞧他的。”甄宓微微蹙眉,倒是真觉得可惜。
“无妨,能再见到师父我便很开心了。夫人,今日我有些累,就不陪您话了。”莞儿眉目间疲态尽显,甄宓也不便多留,便允了她现行回去了。
看见曹植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崔莹一颗焦躁不安的心才放下。她忙迎上前来:“爷回来了,妾身早就叫厨房备好了饭菜,爷这就用些罢?”
曹植看着她殷切的笑容,便也勉强一笑:“好。”
崔莹刚要叫丫头来传菜,却又听得曹植道:“顺便上一坛陈酿来。”
酒香醉人,却被他流水一般灌下,文人气质此刻尽显。他低声吟着些破碎支离句子,清冽的凤眸已是有些迷离。
归来的途中,他与莞儿一路无语。临了要分别时,莞儿却轻声告诉他道:“以后,你我应当再无交集,还是各自珍重罢。”
他们怎会再无交集?
曹植灌下一口烧喉烈酒。没有温过的酒冷冰冰地滑进身体,翻滚的辛辣更加呛鼻。
见他凤眸潮红,面色有些郁郁的样子,崔莹有心要问,却又不知从何开口,隐约觉得应当是和曹莞有关的罢。
曹植心绪紊乱,倒是没注意在一旁踌躇的崔莹,只自顾自饮得酩酊大醉,直至夜深。油灯快要耗尽时,萤黄的光微微晃动着,照进屋子的月光便清晰起来,映着他白皙泛红的面颊和漾着水汽的凤眸,无端竟生出一番朦胧之感来。
对了,他突然记起,莞儿的师父要去了自己的八字,还为他卜了一卦的,只是拿纸签不晓得去哪里了。
他在周身摸索着寻了一番无果,只得露一抹苦笑出来:也好,不晓得也好。
是好是坏皆留于明日考虑,他今日要一醉方休。
月色本是皎洁,奈何南方的冬日却少了一层白皑皑的雪,倒显得洒落在营地内的月光薄弱了许多。
虽无雪,这时节却是多雨的,入了夜雨声更甚,淅淅沥沥,像带了些烦心的思绪一般一刻不停。
曹公只留了贾诩一人在营帐。
雨夜总是沉沉,营帐里烛火有些不够亮,恍恍惚惚,照得曹公的面色亦阴晴不定。
“贾卿,吾今日有一事实在是难以抉择,思之无法,弃之不安,故而才请你来助吾一臂之力。”曹公一双眼睛漆黑深沉,神情很是慎重。
贾诩笑道:“为主公排忧解难本就是属下的职责,不知是何时困扰了主公?”
曹公踱着步子,良久,叹道:“天下之倾乱,群雄皆蜂拥而起,立业实在不易。然立业难,守业更难。”
到这儿,曹公漆黑的眸子转向贾诩,很是带了三分希冀道:“贾卿,依你之见,谁才可将吾半生戎马打下的江山接纳,守得固若金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贾诩面上笑容不减,心下却着实震动。
主公这是以世子之位花落谁家来问计于他啊……
他自然晓得,主公子嗣虽多,但若论起对于魏王世子之位的争夺,还是非曹丕与曹植二人莫属。只是这二人却实在难以抉择。
自曹昂战死,排行第二的曹丕便顺理成章,成为了主公的嫡长子。且他行事稳重,心思颇沉,手段亦狠厉。当初主公为磨砺他,便封了他五官中郎将之职,品阶虽不高,却胜在有机会接触和处理政务,想来,也是主公着意在培养他。
可是对于曹植,主公心中必然是更为喜爱的。曹植自便才情颇高,出口成章,笔走龙蛇间,豪气尽显。他本人性子亦爽直不羁,是主公觉得最像自己的儿子,故而对他一直有几分偏爱。带着他四处征战不,当年铜雀台登台一赋,更是当着文武百官对其称赞不已,寄予厚望,刚及冠便封为了临淄侯,只是……
只是曹植文人气息实在太重,心思也直,行事常常肆意,倒不像是能守业的那一个。
然而,他却该如何作答?
贾诩心下自有这一番计较,表情却岿然不动,沉默不答。
“贾卿?”曹公疑惑于他的沉寂,自郭嘉病逝,荀彧自尽,贾诩便是他身边最有谋略的谋士了,怎的这会儿却一字不言?
外面雨声依旧未歇,打在营帐上有轻微的窸窣,帘缝不时灌进些许凉风,震得油灯萤火轻晃。
“贾卿?”曹公蹙了眉,又唤了他一声。“在想何事,这样入神?”
贾诩微微睁开眼睛,眼神却是清明得很:“回主上,属下突然想起当年袁绍与刘表的事,一时走神了,惭愧。”
曹公闻言却一滞。
邺城袁绍,荆州刘表……
他想起当年南征刘表,恰逢荆州内乱,刘琦刘琮正为了谁来继承刘表大业而明争暗夺,暗流涌动。立长还是立幼,刘表至死都没能决策。这才让其继室蔡氏钻了空子,联合其弟蔡瑁,与群臣拥立幼子刘琮上位。奈何刘琮却才能平庸,父亲一死,自己率军一南下,立马便慌了手脚,不加顽抗便举荆州而降。
也正是如此,荆州才应了莞儿所言,不战而胜。
袁绍也不必了,弃长子而立自己喜爱的幼子,最终也是落得个城破人亡的下场。
自古立嫡长子是传统,且子建性子是散漫鲁莽了些,身边聚集的杨修、丁仪等人也皆是文人,并不能于谋略上多加辅助,可见子建并非是堪当大任之才。若是江山托付他手,万一继了刘琮的后尘,那可……!
而子桓倒性子沉稳,与人相交不卑不亢,虽才情比不得子建,却胜在八面玲珑,进退有序,倒是可堪大用也。且他是自己的嫡长子,于情于理,都该选了他才是。
只是就这么放弃了子建,他还真是有些不忍。
毕竟这个在沙场摸爬滚打,在马背上肆意欢笑的儿子,是与他最为肖似的豪爽不羁。然而贾诩既然会提醒自己刘表一事,便证实了在贾诩一众老臣里,是更为倾向子桓的。
且荆州刘表一事,还让曹公想到了莞儿。
这个丫头,于占卜一途的确有几分能耐,这些年虽嫁了子桓,却也暗地为自己解决了不少的烦忧之事。只是当年子建为了她真是狠闹了几次,这样肆意不计后果,不仅气得夫人欲倒,也很令他失望。
若为上位者,怎能被这些儿女私情左右,岂不是失了英雄气概!
听这丫头正在子建被禁足的节骨眼上出了事,失了清白,子建才娶了崔家的女儿。后来还是子桓不计前嫌,娶了莞儿作妾。
子建这孩子,行事实在是有些肆意。罢了,还是再好好**着,以后再作长远打算。而眼下,果然还是子桓更为光彩突出些。
想到这儿,曹公便呵呵一笑,与贾诩道:“贾卿之意,吾已明了,果然很有道理。”
贾诩笑着拱手:“老臣不才,还是主公的决定更英明。”
他二人对视一眼,皆哈哈大笑。
入了三更天,夜色便更浓郁了。细碎的雨滴像是研开的墨汁,四下皆是黑漆漆的一片。
曹丕还未入睡。
贾诩在曹公帐中商议了半宿事情,他是晓得的。这个节骨眼上,能让他们这样研究许久的事情,只可能是世子之位的确定。
他心中难得地起了些许紧张之感。
“爷,在这里担忧也是无用,不如早些歇息的好。”郭女王劝道,以手挡口,掩住个呵欠。
曹丕横她一眼:“此事事关重大,我如何能睡着?”
郭女王却一笑,锋利的眼尾挑起,凝成个自信满满的眼神:“这却好,爷只要派人去问一问贾大人,自己该如何收心养性,磨砺心志便可。他若真心回你,便证明父王偏向于你;他若含糊其辞,自然是不愿亲近你,那便明父王还是更偏爱三公子些。”
曹丕听着,倒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便笑道:“你得也是,明日我便派人去问。”
郭女王笑着称是。
而营中种种,曹植与莞儿皆毫不知情。
唯有甄宓躺在床榻上,一双眼睛于黑暗中是难得的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