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担心邺城那边么?怎么妾身觉得你很悠闲的样子。”郭女王笑道,她依旧一身红衫,与曹丕并驾齐驱,本就是偏向英气的眉眼,此时瞧来更是带了英姿飒爽的韵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成竹在胸?”
曹丕闻言一笑:“怎么,成竹在胸不好么?我若没了气势,如何还能制得住你?”
他眼见着郭女王策马也很稳,突然便想起与莞儿郊游时,她总骑着的一匹白马,和高高束起的长发。
奈何她眉眼太过清丽婉约,红唇润泽漂亮,即便穿了男装,也只会让人觉得别有一番风韵。
娇俏,清爽,直白。
无论是甄宓还是郭女王,都没有的美好。
他真的有些后悔将莞儿引进自己的计划中了。万一她真的去找曹植……
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曹丕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心中突兀地燃烧起策马狂奔掉头回邺城的冲动。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曹植与莞儿甫一出一梦阁的门,便有丫头追了上来,哭着通报:“爷,公子,公子他……”
曹植一僵,拔腿便向内室奔去,莞儿心下知晓怕是不好,便也跟了上去。
一梦阁里已是哭声一片,映着满地的白皑皑,甚是凄凉。
白鸢抱着曹苗的身子,扑倒在榻上哭得起不来:“苗儿,苗儿你醒醒,你醒醒啊!你不是想要风筝吗,你不是开春了还想爹爹带着去郊外看花吗……你睁开眼睛啊……!”
崔莹无力地坐在一旁,亦暗自垂泪。
她方才亲眼见证了曹苗聪慧的大眼睛里光芒的陨灭,实在不能不令她心下震撼又惊伤。
曹植拨开屋里四下垂首站着的丫鬟们,匆匆上前去,只瞧了一眼,他挺拔的背影便一下子颓了下来。
莞儿不晓得自个怎么走回甄宓的屋子的。
甄宓不再在榻上躺着了,兴许是得了几日好好休息,她的精神好了很多。现下略作梳洗,正坐在几前用着碗滋补的燕窝羹。
见莞儿浑浑噩噩一头扎进来,她诧异地放下碗,起身迎了上去:“怎么了莞儿,怎的脸色如此难看?”
莞儿回过神来,便抓了她的手,眼里有泪花闪烁:“夫人,公子他……”话未完,泪珠却先滚落。
甄宓已是全明白了。
她垂首轻叹一声,忙安抚着莞儿:“人各有命,怕是这个孩子随了他父亲,太过聪颖可爱,得了菩萨喜欢,便收他作童子去了。你也不要太过伤心……”
“可是他还那么……又长得很像哥……三公子,太可惜了。”莞儿声呢喃着,她想到了随军出征的曹叡曹翎。
老天保佑,两个孩子一定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回来。
“起这个,年底本就繁忙,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却恰逢赶上我身子不适,莞儿,不如这几日你便劳累些,多替我往一梦阁跑跑罢。”甄宓心下一转,便顺势道。
这话得合情合理,莞儿却有些犹豫。
她无端有些害怕和忐忑。
今日曹植看她的眼神一如曾经,她心中亦有激荡。可他们已是桥归桥路归路,若因此再频繁接触,实在是……
可是若她推辞,岂不是间接向甄宓明了自己心虚?
见她犹疑,甄宓了然地笑道:“眼下卞夫人不在,这魏王宫里能主事的也就是我与崔氏了。你是代表我出面的,谁会你闲话?不必担忧了。”
莞儿思忖了一番,想着甄宓确实身子不大好,且魏王宫尚在修建中,事务实在繁杂,便还是头答应了。
甄宓眼底凝起笑意。
这几日钱唐也颇冷,酒姬门前的粗陶大瓮夜间必须把盖子盖严实了,不然第二天早起里头就会结上薄薄的冰碴。
琤玙那个糟老头子,是要在邺城游玩几日,这一下子却呆着不走了,又扯着大旗干起了坑蒙拐骗的算命勾当。
九姬索性不管他,自己一人回了酒姬,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句琤玙的招牌聒噪。
只是平日里听他吧啦惯了,突然清静下来,倒真有些不适应。
左右没有客来,九姬便去了平时无事时决不去的后院酒窖。
踏过七级光黝的石阶,便是一方不大的酒窖。乌木架子上整整齐齐,皆是手制的陶瓮。纷杂的酒香混合着,却发酵成一种难以言的醇厚气息,教人闻之欲醉。
岁月沉淀的味道。
九姬提着一盏素面灯笼,借着萤黄的暖光,挨个巡视着架子上的酒坛。每坛酒上都有篆刻的字眼,透着一个人的一生逡巡。
她一坛坛瞧过去,目光最终落在架子最里侧的两个酒坛上。
三生。
稍微外侧的那坛,是她为琤玙酿制的,秘而不发,只待哪天琤玙哄了她高兴,才给他来尝个鲜。
然而这千年过去,琤玙那张嘴总是聒噪烦人,还真没有到哄得得她心甘情愿取出来送他的时候。
而最角落的那一坛,是整个架子上唯一没有名字的。
连九姬也忆不起这坛酒是为谁而酿,大约真的是年代太遥远了罢。
或者还是像琤玙那日所的,这千万年来,她真的忘记了什么人,真的在等着什么人?
她决定等到琤玙自邺城回来,定要拉着他好好问个清楚才是。
萤黄的光晕渐行渐远,身后摆满了酒坛的架子便重归寂寥的黑暗。
待到下一次见到光明,又该再等多少年?
虽是冬日飘雪,魏王宫的修建却不能因此耽搁,这些日子邺城因了此事,人流进出倒是有些的杂乱。
这些事情自然是要落在留守邺城的曹植来管的。
这日落雪刚歇,他便带了人,例常在城中巡视与监工。曹植凡事亲力亲为,手下人自然也是敬佩又不敢怠慢的。
一队人马慢慢踱在城中宽阔的道上,坊市里总有不畏寒冷出来摆摊儿做生意的贩,一路看下来倒也琳琅满目。
曹植不禁想起曾经碰到了曹丕带着莞儿出来游玩的时候。
他记得自己老早就答应过莞儿要带她出来游邺城,谁料却一下子爽言了这么多年。
少年时觉得身不由己,谁知如今岁数愈大,愈是万事纷乱,难以理清个头绪。答应了莞儿的事,他一件都没做到。
不怪乎莞儿会失望罢。
再加之曹苗的早夭,想着一梦阁里白鸢与崔莹日日哭泣,曹植心中很是郁郁寡欢。大致巡视过去,便打算示意随从返回了。
谁知这档口,他却突然发现长街拐角处,竖着面格外招人眼的大旗子,油渍麻花的旗面上写了几个大字:天下第一神算。
旗子便有个老头子盘腿而坐,褴褛的衣衫,蓬乱的胡子,正端着个大肚酒瓶,一边灌酒一边拿一双明亮的眼睛瞅着他。
曹植心中一颤:这样貌……难道是莞儿曾形容的,她的师父?!
他心中一激动,便策马上前几步,想要询问一番,谁料那老头子见他要过来,竟直接扛起那面大旗,头也不回一溜烟地蹿进一旁的巷口,几下便没了踪影。
曹植一愣,这人好好的干嘛跑了?
扭头一看,自个身后的手下个个配了武器,一幅暴力执法的模样,又忍不住自嘲一笑。
敢情这人是以为自己要轰他走罢。
也无妨,既然晓得了莞儿师父在邺城,这消息告诉了她,她必然是会高兴一番的。
真是好久没有瞧过莞儿开心地笑了。
隔日莞儿来一梦阁探望时,曹植便神神秘秘拉了她到一边:“莞儿,我有事情与你。”
莞儿不安地蹙眉:“何事非要背着人?”
曹植便露出个浅笑:“这事与旁人没有关系,只与你有关——我昨日瞧见你师父了,他人现下就在邺城!”
莞儿闻言一愣。
师父……
亲手将她拉扯大,带着她走街串巷逛遍半个衰微天下的师父。
淳于一别,她虽猜测着师父定然是南下去了酒姬,可是乱世纷扰,英雄相杀,百姓日子过得皆朝不保夕,师父究竟能不能顺利抵达钱唐还真是未可知,她心里便始终悬了根弦,动不得,放不下。
如今突然听得曹植这么一,她心中便像打翻了五味瓶,不上什么滋味,但更多的是惊喜与疑虑:“你如何能肯定那是我师父,可没有看错罢?”她追问着,大眼紧紧盯着曹植,十指下意识地绞在一起,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与期待。
曹植见她这样便只微微一笑:“我自然不能完全肯定了,所以还是要你亲自去认一认才好。昨日我已派人盯着那个地方,明日巡城时你便随我一同前去瞧瞧罢?冬日赶路多有不便,我估摸着他这几日肯定是不会出城的。”
跟着曹植出门?这……于理不合罢?
可是想到师父就近在咫尺,去见师父的心如此迫切,最终还是战胜了莞儿的理智,她抬头道:“好,明日我随你一起去看看。”
一定要是师父才好,一定要是啊。
莞儿心中默念着,鼻头不紧发酸得厉害。
真的好些年没有见过师父了,他……是更老了些,头发更白了些,还是因为少了自己这个累赘而轻松了许多,也活得自在了许多呢?
这边曹植与莞儿在角落里着话,却不知那边崔莹却将这一幕皆收在了眼底。
纤细的手,紧紧攥成了拳,骨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