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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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里潜伏着诡异的幽影,婉转缠绕的凉气勾勒出上挑的屋檐,宛如女子魅惑的眼线。所有黝黑的躁动,都须得掩饰在更加黝黑的夜里才能够旁若无人地进行下去。

亥时三刻,甄宓处的内室却仍有微弱的灯火摇曳。

院落里静悄悄的,本该彻夜燃着的照明灯笼此时却将熄未熄,恍恍惚惚,却投不进门窗严实的屋子里。

屋子里只有甄宓,连平日总贴身侍奉的霁月都不知去向。

几上陈列着浓墨与细管狼毫,甄宓神色一改往日的和善清浅,眉峰蹙起,下笔时字锋便带了冷峻。

虽然语句反复斟酌,她写得倒是很快,几份内容相似的信笺恰赶在油灯熄灭时落下最后一笔。

灯芯爆出哔啪一声,整个内室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屋檐下朦胧的灯笼终于投了些许微弱光线进来,照得她一张绝美脸上明明暗暗。

“霁月,你进来罢。”甄宓的声音虽温婉依旧,只是染上了夜色,此时听来也带了几分喑哑。

守在外室的霁月闻声便绕过屏风,抬头便瞧见一片混沌中笔直跪坐在几后的甄宓。她的脊梁挺得太直,无端让霁月觉得心痛得很。

她家主子,从来都这样撑着,这些年什么样的大事到了她手里便化作了清风一束,仿佛都算不了什么。

只见过她温婉浅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低眉折腰。

“霁月,你把这几封信,派了可靠的人送给太医令吉本,少府耿纪及司直韦晃三人。只记得,万万不可被人中途截下了。”

“是,奴婢谨记。”霁月面色亦凝重起来,好好将墨迹乍干的信封收在怀里,这才重新取了油来,燃了灯。

橙黄的光晕重新洒满内室的时候,霁月蓦地发觉甄宓鸦青的鬓角竟添了第一缕银丝,面色很有些灰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

“夫人……!”她惊呼出声,“夫人的面色很不好……还是快歇息罢,这样熬着会熬坏身子的!”

甄宓摸一摸自己的面颊,随意一笑:“无妨,只是近日实在有些操劳了。”

默了一黙,她突然叹息出声:“霁月……我真是有些累了……”

霁月正默不作声地收拾着几上的物什,闻言不由得停下手,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甄宓信手抽去发间的缠丝金簪,如水的青丝便倾泻而下,覆在她苍白的两颊,飞扬的眼尾也掩饰不住眸中的疲惫:“霁月,我还是喜欢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霁月闻言亦有感慨:“是啊,只是夫人,什么样的日子才算是安安稳稳的呢?”

“……不想笑的时候便不笑,想睡去的时候便很快睡着……大约是这样的罢。”她露出个无奈的笑,“可是我为了自己的愿望,却一直在扼杀着别人的念想……霁月,我真是问心有愧,却毫无办法……”

别人的念想,霁月是不知道的,她只是心疼甄宓,这些年来甄宓面对着二公子时的强颜欢笑,心翼翼为少爷掩护的样子,夜里辗转反侧的难眠,她都看在眼里了。

“夫人……想想少爷罢,他很快便能天立地,来护着夫人了。”霁月勉强露出个笑,劝慰道。

约莫是想到了曹叡,甄宓面上的笑意终于多了几分真心。想到自己为了儿子与曹丕间的种种周旋,以及曹丕对自己的利用,她不由长叹:“但愿我所付出的一切,皆是值得的……”

黑夜渐深,重重的阴云翻腾掩映在一梦阁上空,没了星子与月的夜,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曹植亦未睡着。

曹苗病了,原本也是胎里有些不足,稍微大了一便显出了先天的弱势。崔莹陪他一同在外室熬着,白鸢则在内室里亲陪。

白鸢心中的焦急更甚,且不母子连心,这个孩子还是她拿来与崔莹相争的筹码。

若是没有了曹苗,只怕曹植也不会这样频繁地来探望她罢。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晚她如何将曹植最爱的长诗谱成琴曲,又费尽心思将他灌醉。面颊薄红的曹植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清俊,她觉得自己被迷了心。

曹植在亲吻她的间隙里,时而喃喃着“晚,晚……”她有疑惑,什么晚了?有心要问,却迷乱在昏红暧昧的帐子里。

第二日自宿醉中醒来,曹植倒没有指责她什么,只是自己一人在湖中的八角亭里坐了许久,一直到了天色昏暗,鸟雀归巢,低哑的吱嘎声斜斜划过亭子上方,他方披着一身晚霞回房。

从那天起,曹植便像换了个人一般,不论对她还是崔莹皆是温言相对,尤其是她出乎意料地有了身孕后,便更是细致了。

一梦阁渐渐也能传出举案齐眉的佳话,令曹公与卞夫人颇感欣慰。

恐怕也只有她与崔莹能发觉曹植眼底的白茫茫了罢。

油灯一晃,曹植掀帘进来,打断了白鸢的遐思,她慌忙从床边站起身来。

“好些了吗?苗儿睡着了?”他示意白鸢坐下,轻声问道,眉目间的焦急却是真心实意。

白鸢闻言神色一黯,垂下头道:“睡是睡下了,只是这汗却止不住,药也喂不进去……”

曹植闻言,心下亦是急躁,却也无它法,只能安慰道:“明日再唤医师来瞧瞧罢,你也守了这许久,先去睡会儿养养神,这里有崔莹先替你守着一会儿。”

一听要崔莹来,白鸢忙推辞道:“妾身不累,还是我来守着吧,怎能劳动夫人。”

崔莹却也掀帘而入,声音同样带着心急:“是啊,你去歇息会儿罢,这里我来守着便好。”

白鸢却一心防着崔莹,只一味推辞着。曹植见状,心中却有无名火气窜上:“这有何好推辞的,崔夫人难道不是苗儿的嫡母吗?”

这话一出口,白鸢心里一沉。

的确,崔莹是曹植的正室,自己的苗儿头上永远压着这样一个嫡母,那他们母子可如何还有出头之日?

崔莹倒没注意白鸢的神色,只越过她肩头去瞧床上睡得极不安稳的曹苗。

曹苗一张脸酷似曹植的清逸,眉目精致漂亮,只是此刻却紧闭双眼面色蜡黄,额头上渗着的汗珠,瞧来让人十分心疼。

崔莹一直无所出,白鸢心里的计较她也隐约晓得,只是对于这个孩子,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见他这么便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崔莹只觉得一颗心都揪紧了。

最终白鸢还是拗不过,只得答应由崔莹来陪着:“那……爷也着累了这许久,不如妾身侍奉着爷歇息会儿罢?”

崔莹亦附和着,想到明日还要听曹公商议年底东征大事,曹植再次担忧地看一看床上的曹苗,这才与白鸢离开。

目送着曹植挺拔的背影与白鸢娇柔的背影一同消失在帘后,崔莹这才感觉到心底翻上的苦涩。

白鸢太会把握时机无孔不入,而她……除了个正妻的身份,还真是一无是处。

她低下头,眼底闪过平常总是掩饰得极好的落寞:只千万不要连累了崔氏的荣耀与叔父的前程便好。

留莞阁静悄悄的,仿佛方才的纷乱不过是一场梦境,此时暗色苍穹静静笼罩,时间仿若静止。

黑暗中,莞儿一个人坐在杂乱染血的床榻上,衣衫不整,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脖颈上几个鲜明的指印。

刚刚曹丕险些扼得她窒息,却还是颓然松了手。

他狭长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的,口中一字一顿道:“莞儿,你加诸我的所有苦痛,我都会在他身上,如数讨回。”

“你且仔细瞧着,谁才是最后的胜者罢!”

他完,不顾仍在淌血的手臂,便拂袖而去,只留一室狼藉与狼狈的她。

莞儿静静坐着,心中却万分忧心。

曹丕最后所的话,应当与他提到的那个计划有关。他会对曹植如何?这件事情,又与郭女王有什么干系呢?

她思索着,心中却宛如一团乱麻,油然而生的是对茫然的未知的恐惧与焦虑。

她猜不到,这不是对一个人命格的解读,而是占了江山半壁的一群人的纠缠争夺,仿佛缠绕在一起毫无章法的线团,让她无从下手,无法解开。命运洪荒,她不晓得会发生些什么,此刻的莞儿不过是个普通女子,担忧恐惧,庞大的未知。

然而曹丕是不会告诉她半个字的。

没有月的夜里,眼睛再过敏锐,也只能跌跌撞撞,摸索前行。

她该如何是好?!

曹丕离开了留莞阁,思量了一番,却去了郭女王处。

郭女王倒是心大,早早便睡下了。未料到曹丕会深夜披了一身秋霜前来,她睡眼惺忪,本就狭长的眸子此刻微眯,配着有些凌乱的长发与松垮的领口,倒像一只慵懒妩媚的猫妖。

“您今夜不是去了莞儿那里?怎么这个时候却来了,真是扰人清梦。”她嘟囔着,语气却绵软。

曹丕不理她,只坐在床边,伸了受伤的手臂给她:“帮我处理下。”

一见他的手臂,郭女王这才清醒,忙起身去取了药匣子:“这是怎么弄的?……难道是,莞儿?”

曹丕没作答,只脸色一黯。

郭女王也猜到了几分,不由得轻笑:“没想到,爷最疼爱的莞儿却是个这样烈的性子,啧啧,看来平日的软弱也只是假象啊……妾身以后也得留神,免得被这只猫抓了。”

曹丕翻她一眼,却开口问道:“那件事情,计划得如何了?”

郭女王手上动作一停,挑起锋利眼尾自信道:“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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