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莹心中纵然忐忑不安，此时也不由得酿起满满的新嫁娘的羞涩。

铜镜中的女子身着纯衣纁袡礼服，繁复的花饰皆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绣。她娇美的面颊遍布红晕，看得身后为她束髻的嬷嬷与捧着首饰的丫头们亦喜上眉梢。

梳头嬷嬷不由得与崔母称赞：“令爱真是少见的美人，我为多少新嫁娘束髻，可难得能见这么黑亮顺直的好头发。”

崔母盈盈地笑，看着女儿的目光里满是慈爱。

凭她女儿的容貌修养，嫁进曹府怎会不得夫君宠爱，那就是笑话了。

卞夫人却把曹植叫了去。

“植儿，你怎的还没有换上礼服？”见曹植仍是家常的素青袍子，便皱了眉。

“吉时尚早，不急。”曹植道。

“你是不是还是对这门婚事心存芥蒂？”卞夫人问他，又斥责道，“崔家姑娘到底哪里不合你心意了，我与你父亲皆觉得她颇有名门风范，可堪为正妻，你却如此激烈反对，甚至还闹到你父亲议事的地方去，真是给你父亲丢尽了脸面！”

“……崔家姑娘很好。”曹植勉强一笑，“只是，我本就有了心爱之人，母亲为何不愿成全我呢？”

卞夫人闻言柳眉倒竖，不由呵道：“不准你再提那个丫头！”

复又道：“何为正妻？贤良淑德，洁身自好，孝顺公婆，知书达理，出身名门。这几条，曹莞哪个占上了？更何况，”她的语气骤严，“她还与你二哥之间不清不楚，如今又失了清白，你，这样的女子，母亲能为你娶进门么？”

“莞儿并没有失了清白，我信她的！”曹植却急道。

“你信她有何用？”卞夫人微讽，“如今整个府里上下可都传遍了，甚至有人亲眼目睹，你该如何堵上这悠悠之口？”

“可是莞儿却是最痛苦的那一个啊……母亲，当年二哥娶了甄，甄夫人为正妻，她不也是曾嫁过人的？怎的到了莞儿这里却行不通了？”

“曾嫁过人与被玷污，本就是两回事。”卞夫人不以为然，“况且你嫂嫂却是世间难得的贤良之人，又貌美如花，你二哥能娶了她倒不亏。怎能是那曹莞可比较的？”

见曹植还欲分辩，卞夫人眼神便发冷了：“总之，正如你父亲所言，你若今日婚礼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那曹莞不用你父亲动手，母亲便直接杀了她！”

曹植抿紧了唇，强忍住心中颤栗，半晌，缓缓头。

“还有，”卞夫人叫住欲离去的曹植，“若你让崔氏婚后守活寡，我一样不会饶过那丫头。”

曹植心都寒了。

“嗯……我确实有一此天分。”莞儿老实道，“测字或看事，师父都教过我。有时候脑海里也会突显一些片段，跟未卜先知有些相似了。”

“那日你与我，崔氏嫁进来会不得善终，可是真的？”

莞儿闻言咬了唇，犹豫着头，又道：“可是，不会有人听我的……有很多人，我纵然能为他们卜测命途，可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选了自己认定的路走，而我毫无办法，拉都拉不回来……”

这话得有些感伤，甄宓心中都泛起了些许的涟漪。

她安慰莞儿道：“各人有各命，自个的灾祸，谁也没法子去替了他，你便不要为此难过了。”

见莞儿头，她又道：“今晚你就不要过府去了，安心早些睡了罢，不要在意旁的事情了。”

明白她的用意，莞儿轻轻颔首：“我晓得了，夫人不必挂心。”

她乖巧的模样，引得甄宓心中又一阵怜惜嗟叹。

黄昏吉时，青庐早已在一梦阁西南角的吉地搭好。

一生一次的正室婚礼，端庄肃穆隆重，圆了每个新嫁娘的梦。

玄端礼服与缁衪纁裳衬得曹植肤色更加白皙，挺拔的身姿与身着纯衣纁袡礼服满面红晕的崔莹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引得席间众人纷纷交口称赞。

无人发觉曹植眸底的茫然与苍凉。

拜堂。

大红的锦缎刺眼。

沃盥。

水却如此彻骨凉。

对席。

对面而坐的是谁。

合卺。

酒不醉人人自醉。

沿着铺设的席子往青庐去时，曹植瞥见人群中观礼的甄宓。她面上笑盈盈，眼底却也藏着几分莫名的感伤。

是在感伤他终究是娶了别人么。

曹丕亦笑着，细长的眸子在灯笼映照下微微闪烁，大约，是在得意罢。

他又含着些微的期盼巡视着，却自然是见不到莞儿的。

伴在身侧的女子亦是粉面含春如花美眷，却怎敌得过他的莞儿陪他一同度过的似水流年？

夜幕拉下，牛马嘶鸣，他闭上眼睛，与崔莹一同入了青庐。

从此便是夫妻了么……

红烛摇曳，侍候更衣的男侍女侍行了礼，低头退下。方寸之间的天地便只剩了他二人。

崔莹只着一件大红纱衣，白皙如葱的手指绞在一起，泄露了心中的紧张与羞涩。她忍不住偷眼看向站在一旁的曹植，却发觉曹植并未看着自己，而是不知在盯着什么出神。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她有些羞恼，却又记起父亲的教诲，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道：“公……爷，时候不早了，妾身来服侍爷洗漱歇息罢？”

曹植这才看向她。

“你……为何想要嫁给我？”

“啊？”崔莹有些惊讶他这般突兀地问，随即脸上便涌上飞霞般的红晕：“因为……因为妾身一直很仰慕公子的才华……”

看她霞飞双靥，欲语还休，曹植终是不忍对她冷言相向。他撩起衣袍坐在她身边，道：“我不困，你睡罢。”

崔莹错愕，难道，不该是夫妇行……合床礼，从此真正结为同心夫妻吗？

难道曹植心中还是放不下曹莞，即便是和自己成亲了也没办法做真正夫妻……还是，自己被嫌弃了？

她胡思乱想着，神色慌张起来。

到底是未经历过什么打击波折的深闺女子，此时她见曹植面色冷峻，以为他真的不喜自己，便也顾不得什么羞涩矜持，脱口而出道：“公子，公子不要嫌弃莹儿啊……！莹儿会照着公子喜欢的模样去改的……”

瞧见她如此仓皇，曹植道：“我不是嫌弃你。”

崔莹闻言心下稍安。

谁料下一刻曹植却又喃喃道：“我只是没办法像喜爱妻子那样喜爱你。”

她只觉得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罢了，”曹植转头不再看她，“你歇息罢，我……我出去透透气。”

他拿起一旁的外衣撩帘出门，动作极轻，却带走了崔莹眼中的所有光亮。

此时闲杂人等早已散去，院落里静悄悄的。母亲大约觉得今日那番威胁已经奏效，倒没有派人来听洞房。

却不知曹植心中早有盘算。

他快步走着，身上的礼服恰好是不引人注意的玄色，又刻意绕过了有人巡逻的大道，只捡了边角的地方走。衣袖摆动间，带起急切的夜风。

莞儿还未睡着。

她合衣坐在床边，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曹植送她的泥人。油彩已是剥落得狠了，露出灰白的底色，斑斑驳驳，宛如她此刻的心境。

曹植现在，正在与崔氏，缠绵么。

她觉得自己把人都得罪得差不多了。气走了曹植，亦气走了曹丕。可是徒留一人时，又觉得心凉。

甄宓待她很好，每日陪她话散散心，倒也安逸。只是她却依旧难以摆脱寄人篱下的日子，待在哪里都觉得不安。

是她太过敏感了罢……

这样想着便更加睡不着，索性起身披了斗篷出了房门。

今日是个好天儿，晚间星子也多，闪闪烁烁的，很是耀眼。她漫无目的走着，逛到了静谧的湖畔。

这湖中亦有座八角飞扬的玲珑亭子，若此时能开出一湖清莲，岂不是恰如那个夏日，曹植醉后第一次亲吻她的夜？

这样想着，她仿佛觉得真的看到了那日光景一般。曹植灼灼的眼眸，从对岸远远望过来。

等等？！

她揉揉眼睛，再睁开。

对岸立着的那人，可不就是曹植？！

莞儿愣在原地：他此刻不是在洞房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曹植却大步走近了他，凤眸中有薄怒酝酿：“为何又在夜间出门，姑娘家家，怎的一防范之心都没有？”

“你……”莞儿踟蹰着，“你不是……”

曹植却扯起个笑来：“今日忙碌一整天，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

这谎话得坦然又蹩脚，莞儿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只低了头：“哦。”

曹植低头看她，半晌，才将心中作好的打算了出来：“莞儿，我悄悄送你去寻你师父，离开这里，好不好？”

莞儿一惊，抬头看向他：“送我离开？”

她心中真的是犹豫的。

如果能远离这些是非，跟着师父再次周游四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自然是好。可是那样，她也就再也看不到曹植了。

而且，若真的送自己走，曹植也一定会担着风险的罢！

她本想就这样默默待在角落里，去守着曹植的幸福就好。

可是现在却又两条路摆在面前。

她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