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还热热闹闹的茶馆,转眼,就如寒风过境般,冷清得让人直打颤。
只因为方才有上百号气势逼人的男男女女,结伴穿堂而过。提在他们手中的刀剑虽是都未出鞘,仍是让寻常百姓不寒而栗。难保一会这家茶馆就会发生集体斗殴事件,为了不被波及,迅速离开为妙。
即使掌柜小二齐齐上阵,附赠茶水以示慰问挽留,最终还是人走茶凉。
唯一剩下的那桌客人……
临窗而坐的男子盘着腿儿,打坐般的姿势,松松垮垮的发髻缀在脑后,透着一股子慵懒颓唐的气息,却又像模像样地披着件袈裟,刺目的青绿,好似春日破土而出的嫩芽儿般,清新又让人一时难以适应。
“施主,这个字……哎!”他紧拧着眉心打量着对面男子写在纸上的字,话才启了个头,眼眸一抬,对上了那群浩浩荡荡而过江湖中人,为首的独特小棉袄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借着一声沉叹,他不自在地转过身子,背对着窗,生怕那死女人瞧见他。
“大师,但说无妨。”对面那位施主只以为他是有话难以启齿,未曾多心。
“施主可是生意人?若贫僧没有参错禅意的话,施主近日恐怕要有一劫,轻则破财,重则家有血光……”话讲到一半,他突然一顿,全因不远处突然停下的大部队。
悟色绷紧神经,慢悠悠地侧过头,不着痕迹地朝着那头飘去注视。还没来得及搞明白状况,便听到一句刻薄话语传了过来——“无关紧要的人,没必要特地提。”
直觉告诉他有场好戏就要上演,错过了很不值。
想着,悟色竖起耳朵,继续窃听。
“我说大师,您倒是先把话讲完啊。”
“大师现在要与佛交流,别打扰。”他眼也不移,分神随意地回了句。
施主乖乖地退到了一旁,连呼吸都特地放轻,就怕打搅到大师参禅。
尽管如此,那头的吵闹声仍旧让悟色很难靠耳朵听明白情况。
直到邢欢的身影渐渐靠近茶馆窗边,他回神抬眉蹙眯起黑瞳,视线追随着她由远及近移动。理智告诉他,这个女人是麻烦,不惹为妙;可那股弥漫在她周遭的落寞太过明显,他想要忽略都难。
他不自觉地溢出重重干咳,试图想换来她的注目,可结果,眼看着那道熟悉身影就要从窗边擦过,她就是浑然未觉不舍得偏转视线。
于是,悟色果断决定化被动为主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腰间,用力一握。
“啊……”她张嘴,溢出惊唤。
悟色没让她喊出声,用巧劲将她拉到了窗棂上,随即又拦腰抱了进来,神情转瞬就恢复到了吊儿郎当的调调,“你好,未婚妻。”
“……死!和!尚!”世间的事彷佛就是这么蹊跷,有些人,不认识的时候,就算在同一家茶馆喝茶,可能也遇不上;一旦认识了,似乎天天都能遇上。就好比现在,邢欢的所有惊讶,在听到熟悉嗓音说出的熟悉话语后,全数被愤怒取代。
“嘘,别叫,留到春宵的时候再叫。”
当捕捉到他嘴角绽放出的灿烂笑意后,邢欢反而冷静了。就算是江湖儿女,也得遵纪守法,她一直为身为良好公民而自豪着,不能为他触犯刑法,一命赔一命划不来。想着,她转过身子,冷哼,“大师,你的未婚妻不是死了吗?”
他含笑打量了她片刻,分明记得前些天这张脸上的表情还挺生动丰富,眼下,焉焉的,活像是只斗败的蟋蟀。他算不上泛滥的同情心,在这一刻无缘由地沸腾,“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走,叙旧去。”
说着,他不由分说扣紧了她的手腕,抬腿便往茶馆外头走。
任是邢欢用尽了全身力气,都挣不开他的牵制。
“大师,你、你有未婚妻?你不是出家人吗?”
忽地,俩人身后飘来弱弱询问声,悟色蓦地顿住脚步,像被烫到了般立刻甩来邢欢的手,堆着笑脸转身,想起了正事,“哦,施主,是这样的……”
怎样?他揪着眉心,暗自在心里编排出无数谎言,最后又被自己逐一否决掉。早知道遇见这个死女人准没好事,他居然还蠢到主动去招惹她。眼看着到嘴的肥羊就要溜了,他懊恼地闭上眼,溢出沉痛低吟。
剧情急转而下,占尽上风的邢欢多了份闲情,打量起了眼前那个陌生男子。
只淡淡的一眼而已,一股叹服感在邢欢体内油然而生,竟然有人可以把混搭玩成这样!满是书卷气的脸,秀气的眉眼清澈的笑,灼华如桃夭,乍一看似乎有着满腹经纶,张嘴便是诗。可是!他为什么非要穿金戴银,散发出的浓浓铜臭简直让人发指!
衣裳上见缝插针着嵌金丝,忍了;腰带上镶满银饰,也忍了。脖子上要不要挂那么多金链子啊?
邢欢被惊得深吸了口,刚想移开目光置身事外,却蓦然注意到了他手中折扇上的字。
眸间不着痕迹闪过的光芒让她推翻了冷眼旁观的想法,侧过身,冲着悟色勾起唇儿送上一抹坏笑,压低嗓音得意道:“你继续拽啊?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湿鞋。”
“没文化。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他抿唇抬眸回视,眼角眉梢含着讥笑。
“是哦,我没文化,那你去找个有文化的来帮你圆场。”
“谁说你没文化的,贫僧帮你去做了他!”
妥协之意让邢欢得到了满足,她转过身,转而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哀怨地转身看向那位陌生男子,眼眶噙着泪,“任公子,您误会了……”
“咦,这位姑娘怎么知道在下姓任?”
“……直觉。”这位公子,想要人家不知道,麻烦就请不要把名字写在扇子上,还写得那么大!
“大师,果然是人以群分啊,就连您的未婚妻都能未卜先知。”
“任公子,别再这么说了,我已经不再是大师的未婚妻了。您这么说,恐怕会影响大师的清誉。我与大师曾经的确有婚约,可成亲当日,大师突然发现佛祖更需要他,不告而别,出家了。经过这些年,我想明白了,不能和佛祖抢人。既然爱他,就该默默追随他。所以,此番前来,只是想同大师把尘缘了断,就当……就当我死了,今生无缘来生再续,过些时日我也要出家了,要陪他一起侍奉佛祖普渡众生。”
如同上次一样,她只要唇儿一张,有头有尾有经过的故事便信手拈来,不需要构思,不需要酝酿,表情生动又到位,就像只是在还原事实真相般。如此熟练的业务能力,让悟色叹为观止。
由此可见,也许她没拜堂的未婚夫要比他死去的未婚妻更多。
“我就知道我们是心领神会的知己,你懂我的。”成亲当日跑去出家?你下次可以尝试把我说得更贱一点!
“嗯,我懂。”不用我说了,你本人就已经贱出一座里程碑了。
流窜在他们俩心底的潜台词,外人看不懂。作为旁观者的那位任公子,只在眉来眼去的回合中看出了情深意切、生死相随。很显然,这段浊世中罕见的真情让他动容了,“好感人的孽缘,好动人的生离。可是大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们谈谈眼下的事好吗?我真的会破财?真的有血光之灾?”
“任公子,此地人多口杂,不宜多说……”没等悟色进入状态,邢欢就迫不及待地抢白了。
“没关系,大师和这位未来的师太如果不嫌弃,可否赏脸移步跟在下回府详谈?”任公子匆忙打断她的话,不让他们有借口逃开的机会。
“既然施主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勉为其难帮你一回吧。”悟色是真的很勉为其难,神情犹豫,可拉着邢欢就走的速度却一点都不犹豫。抬步间,忍不住回眸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茶馆,嗯,人多口杂吗?
邢欢郑重点头,迅速尾随,挨近悟色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张嘴,“骗到的银子五五分账。”
“三七。”
“五五。”她口吻坚定绝不二价。
“四六?”他嘴角抽搐,寻找转圜余地。
“啊,任公子,我突然想起来……”
“五五!”悟色清晰感觉到心在抽痛的滋味,捂着胸口,压低嗓音无奈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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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万银,年方二十一,尚未娶妻,家中独子,刚继承家业不到一年,是京城著名富商,任家祖传秘制的“老干爹”辣椒酱名扬天下,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传言他劫贫济富、恃强凌弱、欺男霸女、贪图美色、无恶不作,把二世祖的各种缺点集于一身,并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更著名的是任万银的抠门技能,铁公鸡身上还能剥点铁锈下来,他比铁公鸡更甚。
这是那位施主的背景资料,沿路,悟色用最言简意赅的方式灌输给她的。
“有没有搞错,这么抠门怎么骗啊?”邢欢不需要用这种具有挑战性的任务来寻找成就感,她只在乎最后结果。
“我就不信他油盐不进。决定了,美人计!你上!我垫后。”他目光坚定,壮志雄心。
“开玩笑!我成亲了,是有夫之妇……”
她贞烈的辩解之词还没讲完,一盆水迎面泼来,成功让邢欢噤了声。
四周,忽然静了,被抢了盆子的丫鬟木讷地立在原地搞不懂状况,前头领路的任万银刹住脚步好奇回眸,就连来往的下人们也都下意识地僵住。
一双双目光齐刷刷扫向邢欢,她颤抖呆立着,水滴儿沿着她的发梢不断往下落,很快,她脚边的地儿已经湿透了。半晌后,邢欢微仰起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众人才回过神。
“大师,您这是……”任万银诧异地看着还被悟色端在手里的罪证,一只空了的铜盆儿,很难理解这对志向远大的前任未婚夫妻,只能不耻下问。
“哦,施主别见怪,只是我们外乡的习俗,泼水代表尊敬,我尊敬她,所以忍不住就泼了。您这儿可有衣裳给她换?别让她着凉了。”
“有有有。”任万银用力点头,表示理解,还考虑着一会要不要也泼上一盆。好在,他还记得当务之急是让邢欢换下那身湿衣裳,赶紧冲着一旁带干愣着的丫鬟吩咐道,“还不快去给这位未来师太找件衣裳,就送到这间客房吧……呃,对了,不用太好的,未来师太很朴素的。”
“多谢,那施主先去前厅吧,等她换好衣裳我们就来。”他双手合十,礼数周到地送走了任万银。转眸瞧见邢欢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双颊涨得通红,恶狠狠地瞪着她,那簇火苗似乎随时会窜出,他端出顽劣笑脸抢白,“泼水真的是代表尊敬,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知道。”她蠕了蠕唇,声音里透着隐忍。
“那就好那就好,你那么有文化,想必一定懂的。”
“再尊敬也不用泼开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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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水当头浇下,为什么你那颗脑袋没有肿成猪头?
存在心里的疑惑没能问出口,当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换好衣裳的邢欢走了出来后,悟色只觉得他那盆水浇得太对了。就如他先前所料,脱下那身带着浓烈乡土气息的小棉袄后,这个死女人虽不至于倾国倾城,但仍是能让人弹眼落睛片刻。
美人计,当然得有美人配合才行。
“走,速战速决。”相较之下,邢欢全然没心思去顾及自己的仪容,她只想快点做正事。
可偏偏这个假和尚要比他们的目标更难伺候,非但没能让她如愿去实战,还强硬地将她拽了回来,脚尖一抬,踹开了房门,不由分说地把她压到了妆台前。
邢欢还没搞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事,就觉得头皮上传来一阵刺痛,在抬眸时,只瞧见铜镜中的自己披头散发,那个原该守清规不近女色的和尚,却捏着她的发猛皱眉,“做什么,不会真的要给我剃度吧?不用牺牲那么大吧!”
“你的发型好丑,把梳子给我。”他抬了抬眼眸,懒得搭理她的胡言乱语,暗自侧过头看向铜镜,思忖着她的脸型该配什么样的发型。
直白的评判让她胸间一闷,紧锁起眉头。他的声音和永安有那么几分相似,只是口吻没有永安那么伤人。赵永安也常会说她的发型很丑、脸很丑、带出门会丢他的脸。
事实上,除了娘,就没人夸过她漂亮,她也从来不觉得长相有多重要,出嫁前娘说了做妻子的职责就是把相公伺候好,不嚼舌根、不善妒……耳提面命,她记得牢牢的,以为只要全都做到,相公就会待她好一些。
然而,那一句“无关紧要的人,没必要特地提”,让她领悟到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两年了,她于他而言只是无关紧要的人。
“我真的那么丑吗?”她正处在脆弱的当口,顾不得身边的人是敌是友,也遗忘了一次次的过节,只顾着请教。
透着无助的话音与她先前给他的印象大相径庭,悟色愣了愣,熟练穿插在她那头青丝间的指尖不禁乱了分寸,他笑了笑,透过铜镜直视她,“很漂亮,不丑……”我见过比你更丑的!
“你说的话,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她皱了皱鼻子,实在很难相信他的话。
嗯,这话他不否认,甚至还对于她的明辨是非给出微笑赞赏,顺势勾住一绺发后,他小心翼翼地放轻力道帮她固执住,跟着才漫不经心地问,“你真的成亲了?”
“当然。”难得在悟色面前说了句实话,她喊得很大声,理直气壮。
“那为什么会在赵家庄当差?”
“咦,你怎么知道?”她好奇了片刻,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知道也不奇怪,“我是江湖儿女啊,我相公也是,大家都不拘小节嘛。所以成亲归成亲,做工归做工,没冲突的。”
“你相公呢?”相比她赵家庄丫鬟的身份,他更好奇的是,既然她相公也是江湖中人,为什么会放任她在群英楼受辱。又或许,在他们不拘小节的理念中,那日的事不算辱?
这个问题让邢欢顿时焉了,陷入了沉默。
“好了,当我没问,别给我一脸怨妇的表情。”
“我相公有心上人了,那个人……不是我。”她牢记着自己答应过赵永安要隐瞒住他们的关系,可是这样不算公开吧?她只是憋得太久了,好想有个人能说说心里话。
“你说的话,也很难让人相信。”他确实不清楚她脑子藏了多少版勾引他人泪腺的情事。
“……这样吧,今天初八,以后每个月的初八,我们俩都不准撒谎,不然生出来的孩子没胳肢窝。”邢欢说得信誓旦旦,见悟色配合地点头,她才叹了声,又重申了次,“相公的心上人真的不是我。”
“你喜欢他吗?”
“他是我相公呀。”她回得很间接,言下之意是嫁都嫁了,没的选,必须喜欢。
话音落下,他刚好结束了手上的动作,悉心为她绾了个干净素雅的发髻,指尖搭上她的脸颊,强行扭正她那颗不安分的脑袋,打量了些会后,他很满意自己的作品。
这才拉回心思,弯下身,靠近她,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发鬓,撩拨般地低语,“今晚别回家了,偶尔为自己活一天。”
一针见血的贴心话语飘过耳际,熨帖在她的心间,萦绕出一股陌生的感觉。邢欢清晰感觉到彷佛有一阵阵的涟漪不断在心底荡漾开,扰得她心痒,却又找不到突破口去挠,只好任由那股酥麻一直蔓延的喉间。
独特感受她还未能领略够,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