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画,正是他珍藏的那幅。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走进去。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临去秋波那一转,罗帷绮箔脂粉香。
画中女子含羞似泣,煜煜垂晖,连绛霜用指抚了抚那眉间一点红,回眸看向走到她身后的男人。
连胤轩俊容未变,静静立在那里,看着连绛霜的眼睛。
“皇上,奴才已让画师将皇后娘娘的这画像裱好,并用千年墨再描了遍,既能防潮,又能保存千年不褪色。”旁边的小太监见主子踏进门来,连忙恭恭敬敬的禀报。
“下去吧。”连胤轩轻轻挥袖,遣退殿里的太监宫女,眸子深不见底。
连绛霜微微一笑,将画卷轻轻卷起,放进书柜格子里,再眼角带笑朝他走过来,拉他坐下。
“……”再侧首对旁边托着常服的宫女招手,让两个宫女为他换上轻便舒适的姜黄色织流云图案的常服。最后让侍膳太监将膳桌铺上带有金线的桌单,上清淡精致的饮食,与他同桌而食。
这个过程他一直盯着她的表情看,为她的若无其事皱眉。那幅画是他从卞州的景亲王府带过来的,细细珍藏着,从未让她知晓,而今日她看到这幅画的表情太镇定了,他以为她会生气。
等侍膳太监收起没有变色的试毒牌,她对他轻轻一笑,取下面上的轻薄面纱,用筷子为他夹菜。
“吃。”她用手势示意,依旧满眼含笑,没有异样。
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望着对面的她,食不知味。
她在小口小口的吃,一张曾经风华绝代的脸随着她嚼食的动作丑陋不堪惨不忍睹,只有一双依旧灵动的眸,睫毛在调皮的眨呀眨。
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说这张脸没救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而且她脸上的肉已经愈合成了疙瘩,没办法再接受另一张人皮,所以,他只能尽他所能帮她恢复声带。
用完膳,他们没有对弈绘画或赏曲,也没有用酒膳,而是直接沐浴准备入寝,让她首次留宿鸣鸾殿。
她正在为他宽衣,门外陡然传来贴身太监尖细的通传声:“禀告皇上,连鹰大人求见。”
他眸一沉,望向正在为他解腰带的她,她则对他回以一笑,披散着长发,拖着过长的睡裙走到了轻纱摆摆荡荡的里间。
“传!”他对门外沉声道,迈步走到处理政事的暖阁,等待连鹰进来。
即刻,连鹰让公公带进来了,依旧是那身没有生气的黑,一脸的面无表情。
“皇上。”连鹰抱拳,一字一句禀告他所探查到的:“墨水镇山谷谷底的那具无头尸体确实不是王妃娘娘,也不是妙手回春,只是一个犯了死罪的女囚犯。连鹰当日根据那排马蹄印追到了北梁,北梁是夏侯军的扎营地,如若马上的人真是王妃娘娘的话,那么王妃娘娘是跟着夏侯军回到了海州。”
“讲重点吧。”宝座后的男人眸子深沉,用指抚额,微微侧首:“这些朕都知晓,谷底里的那具无头女尸不是她,从你入谷底打断朕的时候,朕就知晓了,那具尸体的背上没有那朵血莲……朕只想知道,现在她的身边有没有人保护她。”
“是的,王爷您当时是太急切了,所以才失去理智。”连鹰恢复了以前的称呼,道:“据我军安插在夏侯军里的探子回报,夏侯军里近期并没有出现陌生的年轻女子……”
“没有出现……那她在哪里?!”宝座上的男人蓦然抬眸,眸中流转着某种急切与怒气,却让他用平稳的语压住:“朕知道她还活着,活在某个让朕看不到的角落,那一日她用笛音与朕告别,告诉朕,她要走了……呵,原来那支笛,是她自己抛下山谷的,表恩断情绝,永不再见。”
说到此处,他深邃眸里的眸光掀起巨浪:“这样也好,呵呵,这样也好,只要她还活着,有个男人保护她,就比呆在我身边好,我给不起她要的,给不起呀……”
“王爷……”连鹰心一震,被主子悲戚的样子弄得也心疼几分,道:“王爷您放心,王妃娘娘一定还活着,而且一定有夏侯玄保护她,墨水镇的那一日,夏侯玄曾出现过,带了一个白衣女子……”
“但是你说夏侯军内不曾出现过女子!”男人盯着他,又急又怒。
“行军打仗带女子自然不方便,夏侯玄可能将王妃娘娘安置在另一处了,据连鹰探知,西门公子曾在海州城内出现,并也带了个白衣女子,对外声称是他娘子……”连鹰还是忍不住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西门?”连胤轩俊脸上闪过一抹痛楚,咬牙:“他与我多年同门情谊,不曾想却背叛我投靠夏侯,我待他不薄吗?!”又眸光微闪,眸中戾力敛去,换上沉定:“如若那个白衣女子是她,我便放心。西门和银面,虽与我对立,却都是爱她的,他们都很爱她……”
“只是王爷……”连鹰提出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严肃道:“夏侯军现在在渐渐往北海靠近,欲与被流放的夏侯皇族聚合拉大势力,王爷,我们现在应该趁势追击,莫要放虎归山……”
“先不要。”连胤轩抬手打断他,沉声道:“我会放夏侯一条生路。”
“王爷!”连鹰急了,大声起来:“你如此这般是养虎为患呀,连鹰明白王爷是为当初夏侯助您击退过朝廷大军,也担心王妃娘娘在他那边而伤到了她,才放过他,但是王爷您要明白,当夏侯玄与那群在北海蛰伏的余孽聚合,就不是夏侯玄能做得了主的。您和夏侯玄可以为了王妃娘娘而和平相处,但其他余党呢,您有没有想过他们可是狼子野心,早已趁您初登基根基未稳之际打算反扑。还有南疆那边,宇文不除,国门难安,如若他们都与云雷狼狈为奸,我们就是两面受敌……”
“先除宇文!”连胤轩厉呵,剑眉紧皱:“先除宇文,退云雷敌军,不要动夏侯!”
“王爷,我们可以兵分两路,叶大人带兵前往南疆,连鹰带兵往北阻断夏侯去北海的去路,绝对不伤害到王妃娘娘……”
连胤轩眯眸:“朕说过,不要动夏侯!”
“王爷!”
“扑通!”一声,连鹰单膝跪地,重重跪下:“夏侯不除,大难临头,王爷您一定要趁势追击,一个不留!”
“啪!”连胤轩剑眉飞扬一身怒气,重重掷下一道军令:“朕现在派你即刻前往南疆灭宇文大军,接云坤帅印,遣云坤回京!”
“王爷!”
“接令!”
“连鹰……接令!”
等连鹰轻轻退出去,他斜倚在龙椅上,用指撑额,痛苦闭上眼。
随即,一件薄衫轻轻搭上他的肩头,女子淡淡体香扑鼻。绛霜盈盈浅笑,站在他面前。
“绛霜。”他哑声张嘴,望着她。
绛霜在他旁边坐下,将身子贴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静静的。
他抬掌,揉着她柔软的发,抱紧她。
朗朗夜空,月如钩。
遍地草木春,漫天泥草香,一道纤细白影和一道挺拔黑影并肩坐在草地里,望着夜色里的远方。
“墨玄,你说那里就是海吗?”女子怔怔望着,美目忧愁。
“恩。”男子随她望过去,望着那片没有尽头的尽头,回答她:“那里就是海,你的家乡莲绱,那里有很漂亮的莲花,有最纯真的笑容。映雪,你闻到海水的味道了吗?你听,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
“真好闻,咸咸的,湿湿的。”女子微微仰面,闭着的双眸睫毛颤抖。
“映雪,不要失望。”夏侯玄望着她,手抬了抬,终是没有勇气去搂她,只能哑声道:“等你肚子里的孩子出世,我们就去莲绱,楚幕连说,他会先撑着,你不要担心。”
映雪抚上隆起得高高的肚皮,睁开眼睛:“它还有一个月就出世了,可是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
“映雪!”夏侯玄卸了银色面具,半张俊脸在洁白月光下俊美非凡,而另一边,则用长发遮起,随着他的吼叫,荡了荡,“孩子很健康,而你,也会有解药的。”
一阵夜风起,吹起银面的半边发,只见那张原本该俊美绝伦的俊脸上落着一片暗红纠结的血丝,层层叠叠,张牙舞爪,从脸颊爬到太阳穴。
而映雪,发上包裹着的轻纱被吹落,三千发丝随风起舞,如跳跃的精灵,在月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却不是乌黑闪亮,而是在青色中夹着白,花白一片。
她用纤指捏住一缕在脸边飞舞的白发,笑了:“即便那一天我不会衰竭而死,我这副模样也会吓坏我的孩子,呵呵,我不想让它知道它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娘……墨玄你知道的,我永远不可能得到七日绝命的真正解药,然后就这样一天天老去,直到老到我没有力气……”
银面心口一痛,终是控制不住的搂住她的肩,激动道:“只要你肯爱别人,七日绝命就有解药,傻瓜!然后等生下孩子,你的头发就不会白得这么快,所以你现在要做的是养好自己的身子,不能让孩子那么快的消耗你的体能,你要相信我们都有解药,我们都能活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