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儿,傅明妮拍着傅柳生的书本说:“爸爸,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时间表?”
“什么时间表?”傅柳生看着傅明妮。
“干什么都有时间表,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时间表,不是吗?”
傅爱米也说:“柳生,我也认为你要同孩子说清楚,不能这样……这样躲闪,不敢说清楚……”
“我说了,他们也不会明白,你也不会明白,我自己都不明白!”傅柳生越说声音越大,“对,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做错了吗?明妮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回来,我知道我的专业知识对中国会很有帮助,我在中国的老同学也鼓励我回来。但是我们想等明妮大一点,后来你们的姥姥病了,又想等她病好了带她一起回来,结果,老人家去世了。……终于回来了,……我已经快五十五岁了,虽然工作不了多少年了,我仍然很兴奋。但是,赶上文化da革命,很多办公室关门了,我要去的单位暂时去不了,只能先在大学工作。没想到,文化da革命越搞越厉害,到处是让人搞不懂的红卫兵。我在核工业部当官员的老同学也不工作了,很多从美国回来的人都遇到麻烦,我也经历了,很痛苦,但我没有告诉你们,我也不想说。但是,我知道中国政府是欢迎我这样的人回来的。还有,你们三个的中国户口一直没有办好,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终于办成了,但条件是要转到农村来,过一段时间再转回城里,或等我的工作办好后也可以全家去我工作的城市。前几个月咱们全家只有我一个人有粮票,幸运的是,来这里之前我们领到了补发给你们三个人的所有粮票、肉票,够我们全家至少在这里吃三个月。凭票供应的粮食对我们来说很便宜,你们看农民们天天多辛苦。明妮,你不说看见那个叫蔡天溪的女孩挑粪吗?她看上去比你年纪还小,那么瘦弱的女孩子,多辛苦呀!我们呢,不用干活就可以三个月有吃有喝,你们还不满意吗?……”
“你还是没有说我们的时间表……”傅明妮对爸爸的一堆话没怎么听明白,特别是户口什么的。
“哪里有时间表?”傅柳生皱着眉头,“我都不知道学校什么时候再开始上课,我也不知道我的几个朋友什么时候给我联系好工作。我说了,不干活,住在这里……”
“在这里住三个月?!”傅明妮叫道,“这样的房子、食品、厕所,又没有学校,我怎么可以接受?!你可以吗,罗宾?”
“好像也不可以……”
“你们不可以,我可以!”傅柳生涨红了脸叫道,“这是我的祖国,祖国,你们明白吗?祖国——motherland!”
“爸爸说英文啦!”傅明妮大叫着站了起来,指着爸爸的鼻子,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在傅明妮的记忆中,爸爸一直是要求大家互相说话是都要用中文,来中国后更是不许他们说英文。
傅柳生长长出口气,尽量平定自己激动的情绪。他想辩解自己为什么冒出英文词,因为中国人总把“妈”字挂嘴上,妈的、妈呀,你妈、他妈,但说到自己国家,中文却不像英文那样用“妈”字……
“柳生,我们还是要为两个孩子负责,”傅爱米说,“起码我们要尊重他们的想法和选择,他们都长大了。”说完还看了一眼水缸。
“我当然要尊重他们的选择,前天你们离开,我就没有去追你们,我只是去了寺庙……”傅柳生觉得说不下去了,他想到自己几乎是用半强迫、半欺骗的方法把他们三个带来中国,但却不能提供他们可接受的精神和物质环境。那天他们主动回来了,回来后一点没有责怪自己,傅柳生觉得心里很难受。他又想到自己没去找他们,去了飘叶寺,……他眼前浮现出飘叶寺那个比自己还瘦小的光头老道人那慈祥、平和的目光,他突然觉得浑身轻松,心里也不难受了,但奇怪的是他感到鼻子发酸,眼里有了泪水。
他的确比较容易流泪,但在孩子面前只流兴奋或感动的泪水,如孩子考试或比赛取得了好成绩,或是短暂分别什么的。他从来不让孩子看到他因为痛苦而流泪。傅柳生低下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现在没有感到痛苦或激动,却要流泪。他闭上眼睛,想使自己平静,千万不要流泪,但他一闭眼,泪水却冒了出来,正考虑要不要用手抹掉,就听傅明妮叫道:“爸爸,你为什么流眼泪呀?”
听到宝贝女儿令人疼爱的声音,傅柳生泪如泉涌,他心荡神摇,仿佛置身飘叶寺的山风轻拂之中,竟然不自觉地伏案痛哭失声。傅明妮吓坏了,抱着爸爸大哭起来,傅爱米和傅罗宾也默默垂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