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下渐缓,悄悄化作霏霏细丝。
若有似无的烟雨的清凉终于将他从精疲力竭的昏迷中唤醒。
全身如同散架了一般用不上半分力气,但他却拼尽全力挣扎着支起身,呕出口中的沙砾,微微苦笑地看了看满身满手的泥水——这个样子自然是不能直接回去了,于是跌跌撞撞地仍旧向海边木屋走去……
看着他一身狼狈,银九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替他打了水,将一身干衣服放到浴桶边的矮几上。
每次他从那地狱般的折磨中清醒过来,银九总是特别沉默,不仅是物伤其类的悲怜,更是失望——最初的几次他还陪在边上,眼见着床褥上扭曲变形的身体,哀恳地道:“需不需要解药?”
在一次次被断然拒绝之后,他终于不再问了,只是坐在窗前怔怔地望着大海,手中紧握着装药的瓷瓶。
然后,待阿牛的哀喘挣扎平息,再静静地帮他汲水、更衣。
虚脱的身体浸入到浴桶中,温热的水轻缓地包裹着全身,被寒冷和痛苦困顿的躯体渐渐地舒展开来,倦怠和疲惫稍稍有所消退。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下去?”银九盯着他肌肉纠结却已微显虚弱的脊梁沉声地道:“就算你带她去找兵符,也不见得便是勉强:如果她已真心属意于你,自然会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你这样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可曾想过她是否也会为你不惜一切地付出?若她对你不过是寡情薄意,你觉得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还有价值吗?”
静默片刻,阿牛声音平缓地道:“感情的事情不是用值不值得来衡量的,你说得没错,如果她真心待我,自然会愿意为我牺牲一切,若不是这件事,也许我会想要明确她的心意,可是这件事却断然不能。”掬起一捧温热的水,看着清滢的细流自指缝中涓滴而下:“你明明知道,一边是疼她爱她的父亲,一边是生她养她的母亲,一边又是君亲家国的大义,每一件都是如此沉重残忍,你叫她如何面对?如何选择?父、母、君、国,情何以堪?”
银九重重地一叹:“所以你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替她挡下这么多的艰难,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时日无多,一旦……她岂非还是要面对这些纷扰?这样的话,你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沉寂了良久,他才开口道:“我死了之后,你就把她交给薛醇……虽然他有他不得已的立场,但是我相信他会好好照顾她保护她。”
霍然起身,银九已不由地提高了嗓音:“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不顾一切把她从他身边带走,却在牺牲了你自己的所有之后,再拱手奉还?”
他轻叹一声,颓然道:“我没疯也没傻,我只是太贪心了,她本就是属于他的,从过去到将来,是我……”苦苦地一笑:“是我不甘心那样远远地守护而僭越地拥有了她,付出这样的代价也是我咎由自取,不属于自己的再怎样的占有终究还是要还的,况且,也只有他,我才能放心托付。”
银九忽然转到他面前冷冷地一字一顿地道:“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一定不会放过她,我会先逼她找出兵符,然后杀了她。”
阿牛仰起脸来对着他温和地一笑:“你不会。”
银九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道:“再过几天,恐怕就是服下解药也无济于事了。”
拖着乏力的身躯回到住所,东方已是晨曦微白。
小心地推开虚掩的房门,一室浮沉着沐浴后的氤氲馨香。
美人新浴,正对镜漫不经心地拢着微湿的秀发。
心头微微一动,却已温存地笑着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木梳,小心地为她细细梳理,不着声色地问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她从不在清晨沐浴,难道……心头隐隐浮起一丝担忧,却不愿正视自己的猜测,只是暗暗留意镜中人儿的神色。
眼眶一红,胡蝶已起身扑入他的怀抱。
“怎么了?”他强捺心头的惊疑,不安地轻声询问着。
片刻,起伏的气息平稳下来,她才仰起脸,略带着哭音道:“你去哪里了?人家做噩梦哭得枕头都湿了,也没人安慰……”
似娇嗔、似幽怨、似委屈,微肿的双眸楚楚动人。
疼惜地将她拢入怀中,满是歉意地道:“银九有些急事……”后面的话却已哽在喉间——忽然忆起那段在山中独处的时光,她夜夜自梦魇中哀唤着薛醇的名字哭泣,他每每凝望着她梦中的哀婉悲戚心头默想:若有朝一日能得她如此深情,便即刻挫骨扬灰也无遗憾了。
轻轻地将吻印在她的额头:小蝶,你的梦中可曾有过我?可曾唤过我?
无语地静默相依,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收拢心头的纷乱复杂,低头细吻着怀中丽人的馨柔发丝:“天亮了,不去村子里玩了?”
懒懒地向他的肩窝里偎了偎,胡蝶语声含糊地道:“不去,想再睡一会。”
宠爱地将她轻柔抱起,小心地放到床上,拉过锦被正要为她盖上,却被一双纤纤的手拉住了臂膀:“不要离开我。”略带倦意的俏眸中满是依恋。
隐忍着心头骤然的抽痛倚到她身侧:“好,我不离开,你乖乖地睡。”
乖巧地枕上他的胸口,长发如锻铺落身旁。
手指一遍遍从乌丝中穿过,掌中的柔滑深深触痛心头的离愁别絮。
不知不觉,时光便在这缱绻的沉默中悄悄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溺在温柔静谧中的人忽然惊恐地睁开双眸——竟然这么快就要再次发作么?
身体几不可查的僵硬却已惊动怀中的人,抬起略有些惺忪的眼眸关切地望向他。
歉意地一笑,他柔声道:“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
娇懒地枕回他胸前:“不饿。”
仔细斟酌着措辞,小心地道:“我刚才想起一些事情要交代给银九,你先乖乖地吃饭,我去去就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