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薛醇颤声道:“在你心中,我真的已如此不堪?”
眸色一黯,她终于没有说出更狠的话来,只是走进屋子,重重地关上房门。
无力地倚在门上,泪水模糊眼帘:不堪么?当时你明明在船上,而今又是你恰好将我救起,薛醇,薛醇,你叫我如何信你?
整整一天,胡蝶没有吃任何东西,只是怔怔地站在窗前,凝望着院子里错落的菊花。
熟悉的身影几次在眼角的余光中闪过,她却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从秋阳高照到月华流泻,她仿佛已经凝成了一座雕像。
终于,轻轻的叩门声给冰凉寂静的寒夜带来一丝生气。
没有回答。
沉默了很久,门外终于传来薛醇微粗嘎的嗓音:“就算你恨我,怨我,不想给我解释的机会,但是你没有错,何必如此对待自己。”
没有回应。
薛醇顿了顿,接着道:“况且,他现在生死未卜,你总该留着身子等到确切的消息再说……”
房门戛然而开,胡蝶毫无情绪的眸光从他脸上掠过,转身移动着僵硬的双腿坐到桌畔的椅子上。
苦笑了一下,薛醇跟进来,将手里端着的托盘小心地放在她面前:“我叫人熬了点燕窝粥,你趁热吃一碗,早点休息,明日……我陪你去江边……”语声越来越低。
胡蝶木然地坐着,任由他殷勤地盛了一碗,端给她。
毫无意识地接过粥,不知道是冷还是热,只是一勺一勺机械地吃着。
想起那正午明媚的小院,想起阿牛憨憨的笑脸,想起那段困窘的一起喝粥的日子,把所有的米粒都捞给了自己,他却捧起漾着清寡的米汤的大碗无限满足地笑着……
倏忽,泪珠如断线一般,一滴、两滴、三滴……落入粥碗中。
阿牛,你可曾喝过如此清甜美味的燕窝粥?
每一口都是索然无味,齿颊间却似犹萦绕着那寡淡的薄粥的香甜。
薛醇拿开她手中的粥碗,为她拭去腮边的泪水,轻叹一声道:“你一定要把我逼到无路可退么?”
似是下了决心,他忽然长身而起涩然道:“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他。”说罢也不去理她的反应,自顾走出房门。
空洞的眸子瞬间又有了一丝神采,胡蝶紧随其后。
小小别庄,不知是薛醇租的还是买的,虽小,却布置得极为精巧。
穿过两个回廊,在一处偏僻的小屋前停下。
仍是背对着她,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我们在下游捞起上百具尸身,无一人生还……我怕你受不住,本想等你身体好些了再……”
不待他说完,胡蝶已推门飞身掠入。
一灯如豆,明灭着淡淡的幽暗的光。
长案之上,一袭白绢分外刺目。
胡蝶静静挪至案前,微颤的手抓住白绢,别过头,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掀落白布……
身后飘来薛醇悠悠的一声轻叹。
她慢慢移动视线,终于对上白布下的尸身:残破的衣衫,依稀是阿牛上船时所穿。溃烂的伤口已经隐隐透出一丝腐臭。浮肿的脸庞隐约是阿牛的轮廓……忽然,胡蝶的目光被那只已泡得发白的手里紧握的木簪吸引——刻着蝴蝶的木簪——阿牛的定情信物。
“生死不悔。”
如锥一般深深锲入心窝。
自从醒来就没见过这支木簪,竟是在他手上。
“斯人已逝,你……你要保重身体。”一只温厚的手扶住她微微战栗的单薄身躯。
不着声色地让开,胡蝶平静地从尸身上抽出泡得发软的木簪,没有一丝避忌地直接插入了发髻。
犹豫了一下,薛醇终于还是开口道:“我会厚葬他,你……节哀顺变。”
“不必了。”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家官人贫寒一生,当不起这样的殊遇,他的后事我自会料理。”
按着心口踉跄后退半步,他苦笑一声,眼中伤痛更炽,但终于只是低声道:“我送你回去歇息吧。”
“有劳了。”胡蝶的声音陌生而疏远。
没有悲恸哭喊,没有凝噎落泪,甚至,连一声叹息也没有。
胡蝶只是安静地跟在薛醇的身后,宁静得似深秋的潭水。
却难道所谓的夫妻情深竟换不回身后的一声哀啼吗?
再度路过院中的菊花,她忽然俯身折下一朵小小的白色菊花。
既然寒冬将至,你又何必费心开放,不若,早早地就枯萎吧。
薛醇凝视着她将白菊盈盈簪于鬓边,眸色变得越发幽深。
款款走到门前,胡蝶忽然回身挡住跟在后面的他:“夜色已深,孤男寡女多有不便,请留步吧。”
温婉,客气,疏离。
薛醇怔怔地停下脚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睁睁看着俏影没入房内的黑暗中,屋门呀声关起。
桌上,和着泪水的燕窝粥已经冷透。
胡蝶忽然疾步走过去,抬手将粥碗扫落在地。
随着“当啷”一声瓷片迸飞,心头那层坚硬的壳也似是应声碎落。
无力地扑倒在床上,用被子紧紧地捂住头,可是,撕心的抽泣声还是清晰地透了出来。
门外,一个挺拔的身影久久不动。
屋里所有的响动都没能瞒过他的耳朵——那么真切,又仿佛那么遥远。
蝶儿,原来你已将我关在心门之外,原来,我已不再拥有为你分担忧伤擦干泪水的权利了。
为什么,要在失去后才知道所拥有的珍贵。
为什么,要在抉择中品尝悔恨的苦涩。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亡夫阿牛之墓”六个大字,旁边是“未亡人胡氏泣拜”七个小字。
一共十三个字,薛醇却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因为胡蝶已经在此跪了一个多时辰。
最简单的薄皮棺材,最普通的墓碑……一切都是她亲自张罗,没有要他出过一分力、一文钱。
三支清香,一碗大米粥,两碟清淡的小菜,都是胡蝶亲手所做。
一沓纸钱一张一张地就这样烧了一个多时辰,只因卖冥纸的老板说只有完全烧尽的纸钱才能被地府之人收到,所以她就认认真真地,每次都看着前一张烧尽了才放下另一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