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修走后,子桑予做事总是分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总是无意识地想起子修。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子修的样子,那个时候子修傻乎乎的,瑟缩在圆悟大师身后,当时子桑予还在想,这位小师父真的是传说中的圆悟大师的亲传弟子吗?
不过好在子修讲佛讲得很好,他坐在众人之前,一副淡然出尘的样子,说话不徐不缓,让人听得沉醉其中。
那时候的子修吸引了子桑予,所以他之后才会去找子修一起作伴。他也不得不承认子修是一个极好的人,学识渊博,性情淡然,还极其纵着自己。
何况他还冒着被圆悟大师惩罚的风险,私自跑出了院子,就为了给自己买一个拨浪鼓。
子桑予心里有些复杂,他说不清自己对子修的情感。子修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契合灵魂的好友,可以奔赴千里相见,可以鸿雁传书只为啰嗦一些琐事。
他确确实实没有和谁这么要好过,也没有对谁这么上心过……可是,这就算心悦于他了吗?
“阿予,”子桑世发现子桑予又神游,皱着眉叫他,“你最近怎么回事?”
子桑予忙正了正脸色:“爹爹,我错了。”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子桑世对子桑予可以说是很宠溺了,看着他认错便心软了下来,语气也柔和了。
子桑予沉默了一会儿:“爹爹,我想上街转转。”
子桑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有倾心的姑娘了?”
子桑予一冏:“没有……”
最后子桑世还是让子桑予出去转转了,不过吩咐了人一直紧跟着他。秋末的江南阴雨缠绵,子桑予撑着伞在大街小巷上转着。他不知道子修会在哪里,四处走走转转。
他脑海中构思了很多种和子修打招呼的方式,甚至有些近乡情怯地紧张起来。不过他转悠到了夜幕拉起,也没有见到子修。
下属一再劝导他回去,子桑予没法,最后还是怀着满心失落回了子桑府。
秋雨一下就不停,子桑予立在窗前,听着雨拍打树叶的声音,心中涌出一些止不住的烦躁。子修,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他还在江南吗?以后都不来见他了吗?
这些念头冒起来后,子桑予忽然觉得恐慌难受。他发现子修对自己的感情时只是有些诧异,但绝不像现在这样难受。相较于失去子修,他似乎更愿意以另一种方式接受子修……
京城到了秋末,风沙就比较重。刺骨的寒风吹在子修身上,饶是他习武身体好,也有些受不住这种温度。他衣裳单薄,坚持着穿教书先生的服饰。
至于子修为什么忽然当上了教书先生,此事还说来话长。
子修正在找活干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了一个晕倒的老先生。他以前学了点儿皮毛医术,把老先生带回了自己住的客栈,照顾老先生醒过来。他没想到这老先生竟是京城中声名远扬的伯卿先生,老先生自己有个私塾,不知道有多少户人家挤破脑袋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进私塾中。
但老先生年龄大了,秋季寒风一吹,多年积起的疾病全部累积着复发,身子一下子就垮了。
老先生膝下无子,承蒙子修照顾。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性情沉稳,谈吐不俗,于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私塾这个重任交在了子修身上。
子修这一辈子讲过不少佛,很多人称他为“师父”,还没人叫过他“先生”。老先生的身体确实不能支撑他还接着授课,反正子修现在也无别的好的去处,索性就答应下了老先生。
他走进学堂,学生们就规规矩矩地起身行礼。老先生给他讲了课程,他也只是照本宣科罢了。不过好在他有着讲佛的经验,说起话来让人听着熨烫,他本身又学识渊博,学生们都还挺喜欢这个小先生的。
日子平淡无奇,他唯一的喜好就是听学生们讲述他们的见闻。能进伯卿先生学堂的,大多是名门贵族之后,他们的见闻比寻常家的孩子丰富不少。
子桑家族也是他们口中时常提及的。
他们说子桑世已经开始把生意慢慢转交给了子桑予,子桑予今年开春就要押运自己第一趟货物出远门。他们说子桑璧和子桑予的关系忽然好了起来,一定是他想借着子桑予得到更多权力。
半大的孩子最喜欢指点江山,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掩。子修从别的地方尽可能多得打听子桑予的一点一滴,他那么好,了解得越多,他就发现这个人越好。
好到他根本没有办法放下。
京城初冬的时候就覆上了大雪,子修在云海没有见过雪,新奇之余又觉得悲凉。他出去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冻得脸色苍白,头发上肩膀上都落满了雪花,有融化了的浸湿衣裳,向皮肤传去一阵凉意。
伯卿先生在子修的照顾下已经好了不少,见子修这样子皱紧了眉头:“你这么不注意自己身子,病了指望我这个病老头来照顾你吗?”
子修有些疲惫地笑了下:“我身子好。”
伯卿先生看着子修牵强的这样子,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年龄也不小了,不如我找人做媒觅觅良人吧。别到时候落到我这地步,老来凄凉,如果不是遇见你,我老头子可能就要冻死街头了。”
“先生德高望重,一定会长命百岁。纵然一生未娶,但桃李满天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伯卿先生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是不是惦记那家姑娘?”
“我……”子修张了张口,憋闷在心中的所有事情都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但他看着伯卿已经苍老的面庞,默默把嘴闭紧了。
知道伯卿脸上的关切散尽了,他才说:“我没有。”
往年春节,他都是在云海中热热闹闹地和师父师兄弟们一块儿过的。到了今年竟然形单影只,幸好有个孤家寡人的伯卿先生相伴。
伯卿先生写了春联,子修特地挂上了红灯笼。两人煮了清酒,难得起了兴致吟诗作对。
子修喝得有点儿多,最后醉醺醺地抱着伯卿先生咕哝:“我真的好想你……”他到底是个江湖中人,不是个正经的教书先生。伯卿先生蓦然听到他这样的话还呆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子修怕是想起了自己心里沉甸甸放着的那个人。
问世间请问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醉意上了头,子修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眼神迷离地望着火堆,喃喃地说:“阿予……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办法,我还是那么喜欢你……”
“你觉得我龌龊吗?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只能跑得离你远远的。你,也会想我吗?”
伯卿本想劝慰一下子修,却猛然听他说:“我已经还俗了……但我们却还是不能在一起……我是男人,我为什么是男人呢?”
伯卿伸到子修面前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子修还在呢喃着什么,他却听得有些模糊。但他知道了一个事实——眼前这个孩子有龙阳之癖,他曾经是个和尚,为了那个男人还俗,还对他念念不忘。
他不是老顽固,但对龙阳也不甚了解。他年轻时一心扑在朝政上,满腔热血地想要干出一番丰功伟绩,但朝廷哪里是他这样一股清流能呆的地方。年龄大了,身子乏了,没有那么多力气去拼搏了。当他终于想要好好安家过日之时,却发现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自己也懒得找人兴家了。
这一孤苦,就是一生。
他知道一个人的孤寂,也曾羡慕夫妻相守的人。也许情感之间,和性别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人生中不顺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能遇见一个自己心仪的人已经实属不易了,就这样还要因为这些身外浮名放弃自己所爱……这真的,值得吗?
等伯卿回过神来之时,子修已经抱着酒罐睡着了。他来京城后消瘦了不少,面上还带着些稚气,肩上却已经担着这么多了。
他把子修拍醒,让他把自己收拾干净回床上睡去。
第二天子修醒来的时候,脑子抽筋一样的疼。他对昨夜的事情记得不太真切,但隐约记得自己说了不少不该说的。伯卿先生听到了……会不会让他趁新学期开始前离开学堂?
接下来几天他都观察着伯卿先生的反应,但日子还是照样过,伯卿先生对他的态度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如果非得说有的话,就是对他更慈祥了。
新开学的时候已经初春了,子修被伯卿先生强迫着裹得厚了不少。他忍不住想起了圆悟大师,只是他春节前写给圆悟大师的信,一直都没有回音。
也许圆悟大师真的把他当成不相干的人了吧,丢了云海的脸不说,还把云海的风气弄得一团糟。
不过不论怎样,他现在的生活还是得继续。学生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朝廷大事,子修没有打断他们。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比先生给他们灌输一些古板道理要好很多。
直到他听见有一个学生说:“你们知道吗?子桑家二公子押送的货物是送到京城给朝廷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