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到社会上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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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红遵照洪涛的布置,组织班上的同学学习讨论1966年8月1日《红旗》杂志11期刊登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1期上评论员文章《红卫兵赞》,以及8月日《人民日报》社论《好得很》等文章。过去很守纪律的同学如今象脱了龙套的野马。一个个虽然坐在自己座位上,却不安分地叽叽喳喳地说话、打闹。

吴晓红拿着《红旗》杂志刊登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文章念着:“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就是造反,我们过去造反、现在造反、将来还要造反!……”胡立超写了“造反万岁!”几个字,用别针别在伍满仓背后的衣服上。王云霞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其它同学也跟着笑起来。武满仓瞪着一双迷糊的圆眼睛东张西望,不知大家在笑什么。罗永兴指着他的背上说:“有人在搞鬼。”

武满仓伸手到背后摸到了那张纸,一把扯下来骂道:“哪个龟儿子干的?”

他正要撕烂,田蒙说:“你敢撕革命标语?”

武满仓停下手来,将那张纸甩到桌上,气呼呼地说:“哼!哪个龟儿子捣蛋,看老子不整他。”

大家又是哄堂大笑。吴晓红念不下去了,她跺着脚气愤地说:“你们在搞啥嘛?这是学习领会党和毛主席的教导,是要去搞残酷的阶级斗争,你们咋都这样?!”她又非常痛心地说:“你们再胡闹,我就不念了。大班长,你看该咋办?”

“别大班长,大班长的,大家都是同学,那样喊不顺耳。——同学们帮个忙,大家不要闹好不好?等学完了,再吵、再闹、再打都行。”罗进川站起来声音不大地说。

同学们不再吵闹了。吴晓红又念“革命的造反精神一百年需要,一千年需要,一万年一亿年还需要!……把个旧世界打个翻天覆地,打个人仰马翻,打个落花流水,打得乱乱的,越乱越好!搞一个无产阶级的大闹天宫,杀出一个新世界。”她念完后说:“《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文章的精神我领会就是:要叫我们进一步革命。高举造反大旗,就要落实到具体行动上。我们过去还做得不够。我们进攻的对象只局限于学校的当权派和牛鬼蛇神,范围太窄,打击面太小。我们应该走出学校,走向街道,走向工厂,走向机关。……”

胡立超说:“我搞不懂到底还该造哪些反?难道什么都可以造反吗?”

“凡是不符合无产阶级的都可以造反。”吴晓红笼统地说。

“哪些是不符合无产阶级的?哪些又是符合无产阶级的呢?”王云霞不满意吴晓红刚才的回答。

伍满仓晃动着招风耳说:“看来你没有认真学习大批判文章。‘九种人’‘四旧’还有各级‘走资派’的反都该造。还要大造而特造。”

王云霞看到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心里很不服气。就说:“你以为你搞懂了?你那说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空空洞洞。哪些是反动的?修正主义的?资产阶级的?哪些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哪些人走了资本主义,哪些人没有走资本主义?我看你跟我一样,真正弄懂了吗?不弄清去乱造行吗?”王云霞象连珠炮似的反击。

“谁说不行?谁说一切都要弄清楚了才能去造反?什么都已经弄清楚了,还用得着我们革命小将去造反吗?我们去造反,去斗争才能把敌人的画皮剥开,使他们原形毕露。”罗永兴帮武满仓还击王云霞。

武满仓见罗永兴说得头头是道,又接过去说:“马列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一句话就是造反有理。胆小怕事,象小脚女人一样,那革命一辈子都搞不成了。我们要在斗争中学斗争,在游泳中学游泳。”

吴晓红激动地说:“武满仓刚才说得很好。我们就是要在斗争中边干边学,决不能坐享其成。”

汪丽秋也说:“武满仓和罗永兴的观点很正确。我们不要怕乱。毛主席在给江青的信中说:天下大乱会达到天下大治。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

吴晓红看到同学们的造反积极热情调动起来了,心想:还是洪老师说得对,要多组织大家学习讨论,才能提高大家的觉悟。采用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一些问题很快就明了啦。她正在高兴,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大个子康毅忽然站起来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武满仓,你爹是农民,是不是也该造你家的反?”

王云霞、胡立超哈哈大笑起来。武满仓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还是班干部。你捣蛋,你胡说,该造你家的反。”

胡立超慢条斯理地说:“你敢去造他家的反吗?他爹可是革命军人。”

吴晓红心想这康毅明明是在杀偏风,有意捣乱,但又把他没奈何,他父亲可是省军区首长。她胀红着脸大叫:“不要闹了——!康毅你该带头支持革命造反才对。你是班干部,又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怎么唱起反调来了?”

康毅说:“谁唱反调了?谁不支持革命造反了?只是革命不能乱革。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弄不清这个问题就要犯方向路线错误。’……”

吴晓红不等康毅说完赶忙抢过去说:“现在毛主席号召我们造反。我相信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没错,跟着大家干没错。愿意造反和革命的同学们积极行动起来,明天我们就走出去抄家。

武满仓也大叫起来:“京剧团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东西,早就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要革命的过来,不革命的滚开!”又有一些人跑到武满仓那儿去了。

大街上又出现了新气象。一些扛着红卫兵大旗,戴着红卫兵袖章的人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横冲直撞地忙着抄家、造反。那些地、富、反、坏、右、反动权威、资本家等已闻风丧胆。一些非红五类家庭,也深感惊惶不定。一些卖小吃的和小百货店巳不敢再开张营业。

高六六级五班除了狗崽子叶粒没资格造反外,同学们都一窝蜂地跑出学校去抄家造反。砸“四旧”成了最时髦的革命行动,革命小将争先恐后。吴晓红威风凛凛地带着一些红卫兵正在抄市政协委员,原丝绸厂的厂长,资本家沈立国的家。他们把吓得魂飞魄散的沈立国全家赶到大门外,站在大街边上。吴晓红拿出红宝书挥舞着说:“先学习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现在毛主席的红卫兵要采取革命行动,抄你们的家。只准你们规规矩矩,不准你们乱说乱动。”吴晓红向沈立国以及他的老伴和八十岁的老母亲,发出強制命令。她留下汪丽秋、王文静在大门口看管着这三个阶级敌人,就率领罗永兴、胡立超、唐素芳等人到处查抄翻腾起来。

他们从衣柜里翻出了几件花丝绸旗袍。“这衣服算不算四旧?”唐素芳抖着衣服看着那亮闪闪的花色,觉得好看。就问。

“这当然要算。你没看到电影中,国民党太婆儿和地主老财才穿这些。穷苦人连麻布都没得穿的。”吴晓红说着,一把抓过来塞到带来的麻布口袋里。

唐素芳又从衣柜下面掏出两双女式高跟皮鞋。有一双是黄色的,上面还做有花纹,前面尖尖的,鞋跟细细的高高的。她从来没有看到有人穿着这样的鞋在大街上走过,只在电影中看到那种女特务嘴里吐着烟,穿着这样的鞋架着二郎腿。这鞋穿在脚上还能不能走路呢?她把那双鞋拿在手中仔细地看着,觉得很漂亮乖巧。她转过身去看到吴晓红他们正在那边抄书柜,就把自己的黑布鞋脱下,小心地将自己的脚伸进高跟鞋内。那鞋看着小,脚穿进去倒不夹脚。她把头偏过去,偏过来地打量起来。冷不防背后传来罗永兴打雷一样的吼声:“你在干啥?资产阶级的臭东西!你不怕打脏了自己的脚?”

唐素芳吓得身子一缩,慌忙脱下。她小声地嘟哝:“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呢?”

“还用问吗?带回学校去再说。”罗永兴说。

罗永兴把床上的缎面被子绣花枕头都装进了大麻布口袋。在枕头下面他翻到一个大信封。信封面上写着寄出地址是上海△△地方。他从里面掏出了一百二十块钱和三十斤粮票,他看了看左右慌忙地将钱和粮票揣进了衣兜里。他跳到床上将丝蚊帐取下来,心想怕只有刘文采大恶霸地主庄园里才有这些东西,说不定还藏得有很多金银。他跑出去找来了锄头、斧头等工具,就在屋子里大动干戈地乱挖乱砍起来。罗永兴累得满头大汗,也没挖出什么。他灵机一动就向门口走去,指着老太婆说:“你想不想减轻自己的罪恶?”老太婆颤巍巍地说:“想,想。”

“那就把剥削人民,压迫人民的钱财,通通交出来。”声音严厉得如象霹雳一样打在老太婆头上。

“我没有,没有。”老太婆抖着声音说。

“你还敢狡赖?你把金银和其它值钱的东西藏在哪里了?“

“没有了。”老太婆闭着眼哆嗦着嘴。“真的没有了。解放初期,大儿把家中一些值钱的都交给政府了。政府还表扬过他。……”

罗永兴扁了一下嘴,大叫:“住嘴,你在放毒!政府哪里会表扬资本家?”他突然看到老太婆手上戴有一个金戒指和一根玉圈。就指着说:“老狐狸,事实面前还在扯谎。这不是剥削来的是啥?取下来──”

老太婆流泪了,她抽泣着说:“这是订婚时男人给的。几十年了,过去再穷、再苦,也没舍得卖。他过世了,就给我留下了这么一点东西。……”

“你放屁,你会过穷日子?你不取,我们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罗永兴恶狠狠地说。

“拿给他们吧。”沈立国说。他把自己的衣兜翻过来,一共有十多块钱。他说:“就这些,没有了。”

罗永兴等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把自已也弄得满脸尘土,满头灰。他把屋子里的地板都撬起来了,也没有新发现。他很觉扫兴,看到衣柜和老太婆睡的那张大床上都雕刻得有很多考究精美的花纹。就说:“这些‘四旧’东西太大,抬不起,干脆砸烂。”他和几个红卫兵一起,乒乒乓乓弄得天翻地覆才把那些扎眼的雕着牡丹图案和有“福”字“寿”字的东西全部砸烂。

他们把抄出的衣物、书籍、字画、文化用具,精致的摆设和一些厨房炊具等一包包的往架子车上搬。一个刻有龙凤的砚台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碎了一个角。沈立国轻轻地哀叹了一声:“唉!这可是传家宝啊!”

罗永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说:“造了你的反,你心疼。等我们拿回去搜出了你的反动罪证,再找你算帐!”

武满仓和一伙人到京剧团造反更是满载而归。他把那些龙袍莽褂、凤冠玉带,凡是演古装戏穿的、用的道具拉了十多个箱子回学校。他在厢子里翻着看那些东西,欣赏着自己的战利品。他把假发戴在自己头上,又把长胡子戴在嘴上,对着镜子瞧着发笑,觉得好玩。他突然灵机一动,把演无常用的高帽子和长舌头,从箱子里翻出来,对着镜子装扮起来。他对着镜子做着各种怪相,瞪着眼、伸舌头,再将双手做成鹰扑食一样的爪子。他听到外面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急忙躲到门后去,见进来的是罗永兴、胡立超,就高兴地大叫着:“哇呀──!”他从门后冲出来向罗永兴扑去。

罗永兴见状,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武满仓在搞鬼。他生气地大叫:“你搞啥子鬼?——你哪里象个革命的红卫兵?——把自己打扮成了牛鬼蛇神了。我马上招集人来斗争你。”

武满仓急忙扯下无常帽子和长舌头说:“给你们开个玩笑,也要当真?”

“哪里能开这样的玩笑?”罗永兴一本正经地说:“那高帽子应该留给司马惠兰和马淑群他们戴。谁叫你给自己戴上了?”

武满仓自知理亏,急忙摆功:“我今天到京剧团,抄了这么多‘四旧’,你们看。”他把箱子打开炫耀着。罗永兴和胡立超都伸着头去看那珠光耀眼的箱子。武满仓拿出一顶凤冠,又捧起一串珠子。

康毅和罗进川进来了,罗进川伸着脑袋看了看那些东西,见靴子、帽子、衣物都乱七八糟地放在一起,觉得很可惜。他叫将这些贴上封条,等今后再处理。武满仓不以为然,他觉得留来干啥?烧掉算了。他不想与罗进川争论,心想看洪老师怎么说。只是这无常帽儿倒不该烧掉,得多做几个,给司马惠兰和那些走资派们准备着,让他们戴着去游街。

同学们高唱凯歌,得意忘形地抱回抄家、造反得来的东西。许多人都有炫耀的资本,田蒙却没有。武满仓他们虽不再叫他小乖乖了,但对他仍不阴不阳。他们把他看作半黑半红的怪胎。出去革命造反也不主动叫他。黑狗崽子们是没资格去造反,也就不敢造反,而他,没有人说他不该去造反。有资格去造反,而不去造反,那就是主动把自已放到黑狗崽子和阶级敌人的一边。不革命就是反革命,田蒙非常难堪。他对剪女生辫子和小裤脚花衣裳等很反感。为此,他的神经衰弱又加重了。每晚,似乎都有无数条猎狗在追逐他,他不往高处爬就得滚下崖。许多声音嗡嗡地叫着:“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滚!——滚!——滚!——滚他妈的蛋!——”他有心革命,无意造反。可是不行,他必须造反。他不造反也挡不住别人造反,让别人造反,不如自己造反。他突然作出了让人咋舌的的壮举。他叫吴晓红和唐素芳一道去抄他的家。从他家里抄出了他母亲扮演穆桂英、白娘子等古装剧照,父亲集了半辈子的十多本邮册,祖传玉坠,玉堂街老屋的房契等物。吴晓红抖着那张房契说:“你家还保留着变天帐,可见你爹真是反动透顶了。”田蒙从她手中将房契夺过去点火烧掉了。他父亲被勒令站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出,就象受伤的老牛胆怯地埋着头。

家抄完了,田蒙似乎松了一口气,正想昂首挺胸地跟吴晓红、唐素芳回学校,想不到,吴晓红却说要去抄叶粒的家。田蒙的脸一下变得象苦瓜,心里象塞了冰,背脊冒冷气。为了表现,他可以去造自家的反,却没想到要去抄叶粒的家。他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说她家好象己被抄过了。吴晓红不信,即使是真的被抄过了,她也决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田蒙想折转身跑掉,但身不由己。他不敢临阵脱逃,临阵脱逃就是叛徒、特务、内奸,没奈何,他的灵魂和肉体只能决裂,躯体象行尸走肉似的跟着吴晓红来到叶粒的家。

叶粒和她的父母都不在家,只有她的外婆迈着尖尖小脚迎了出来,看到田蒙伸头缩屁股地跟在两个女生后面。外婆问他:“蒙蒙,回来了,粒粒呢?”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曾穿过她做的鞋,吃过她做的饭的蒙蒙,正在引狼入室,要革他们家的命。

叶粒的家刚被六中的学生抄过了。他们查抄了好一阵,也没搜到反动诗词和变天帐等能上纲上线的反动罪证。吴晓红很失望。她又仔细搜查叶粒外婆的身上和头发里,也没查出什么。她又将床上的东西全部翻转,撕开被子终于在里面发现了十多张字画。田蒙赶快理开看,见是些破旧的山水、花鸟画,和象龙蛇一样,弯来拐去认不明白,读不断念不通的字。他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吴晓红抓过去研究了半天,上面的字认不得几个,又没有标点,她搞不懂,但她坚信一定是反动的。她说要拿回去研究。田蒙怕研究出啥罪证来,又觉得无颜面对叶粒,就说不破不立,留着干啥?他三刨两爪地将字画撕了个粉碎。他不知,他毁掉了叶家祖传的珍贵文物,那是石涛、八大山人、郑扳桥等人的字画。他心里却在窃喜:我毁掉了,你们啥也抓不住了。

唐素芳见叶粒家没啥可抄的,就只管催促回去。吴晓红本想拿锄头挖地扳,砸衣柜,见唐素芳催,田蒙站着不动也只好收场。临走时,吴晓红砸烂了几个有花的碗,拿了一本大字典。她说上面有记号,象密码,说不定串起来就是一篇反动文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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