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章 她和他己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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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多少钱一斤?这声音太熟悉了,叶粒在一家杂货店里买盐,急忙回过头去,见罗进川蹲在地上背对着她,正在挑选一个老太婆卖的紫红色的葡萄。罗进川将一串串的葡萄只管往称盘里捡,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拉着他的衣袖说:“够了,够了。”

是他,他回来了,难道他己经大学毕业?叶粒的心象要跳出来,不知怎的,她竟不想让罗进川看到她。她慌忙往杂货铺的旮旯处走,给售货员说要称一斤盐,却扭头用眼角扫着罗进川。几年不见了,她真想仔细地看看他。她只看清了他的侧面,他变多了,人长白胖了,再也不是剃着光头眼睛凹下去的他了。他称了葡萄,选了一串最大的,递给那个女人,两人说笑着走了。叶粒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酸痛起来。她接过售货员递给的盐,递了壹块钱给售货员,转身就往外走去。售货员在身后叫着还要找她捌角伍分钱,她也没听到,只管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

她茫然地往市群众艺术馆走去,见到王云霞,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王云霞忙丢下手中的活儿,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屋里正好没别人,她克制着内心的痛苦说:“我看到他了,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看她的神情,王云霞就知道她说的是罗进川。前几天,她很意外地看到罗进川在跟她公公谈工作,才知他己分配到市革委宣传部工作了。罗进川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把她叫到一边问叶粒的情况。她将叶粒参加高考,生病等情况告诉了他。罗进川听说后,眼圈红了,埋着头只管搓着双手。他说曾给叶粒写过好几封信,都寄到了乡下,可仅收到过她一封回信。王云霞猜想叶粒生病回家了,罗进川的信准是被农民弄丢了或擦屁股用了。罗进川走后,她丢下家务就想去告诉叶粒。她公公叫她不要去,告诉她罗进川的对象是祝书记的女儿祝萍,两家正在筹办婚事。王云霞这才想到如果他心中还有叶粒,他一定会主动去找她。

王云霞见叶粒失魂落魄的样儿,很为她难受。她愤愤地说:“我找罗进川去,看他咋说。”

叶粒着急地说:“你别去,我跟他根本没得啥。”王云霞责怪她为啥不跟人家写信?叶粒说:“我不想打扰他。他过得好就行了。你在他跟前再也不要提到我。”

王云霞说:“你想人家过得好,人家可不会替你想。我不找罗进川,去找祝萍。她不就是有个当官的爹吗?乘人之危!”

“你不要去,千万别去。是我先拒绝罗进川的,我给他写信说,今后不再跟他有任何联系。”她这样说着,心里也真后悔。从交信之后,她就意识到了,她不该把他和他父亲混为一谈,耍小孩子脾气。

王云霞说:“你总得为自己想想。我看田蒙对你很真心。”

“别说他了,我讨厌他。”

“过去的一些事情也不能全怪他,他只是有些糊涂罢了。”

叶粒不想跟她争论,站起来,昏头胀脑地往外走了。

夏天的傍晚,江城人都喜欢到河中游泳,或在江边散步。尽管人们都很忙,许多人晚上还要政治学习,但人们总要抽时间出来透透气。一天,晚霞还在岷江河上跳跃,一些吃过晚饭的男女老少,就络续地来到岷江河边。叶粒坐在江边的一棵大榕树下。高大的榕树长在江边的城墙上,斜伸着脖子,将树冠罩在江水上。弯曲交错的树根从城墙上,一直爬到江水中。她常来这儿,她喜欢这棵象大伞一样的榕树。她呆呆地望着西边的云彩,看着它们慢慢地消散,彩云、倒影、远山、江水,一切都变得更加遥远朦胧了,她的心似乎也宁静了许多。

罗进川和祝萍沿着江边散步慢慢走过来。罗进川眼前忽然一亮,他看到了榕树下坐着的叶粒。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坐在树根上双脚浸泡在水中。他停住了脚,象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祝萍说他今晚要赶写一份材料,不能陪她了。祝萍说她也想回去了。罗进川陪祝萍走了一段路,就说要到办公室去,等祝萍走远了他就折转来。叶粒依然坐在那儿,罗进川悄悄地走过去站在她的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她。彩云己经散尽,远山己模糊不清,叶粒将目光收回来,却发现身边有一个影子,蓦然回首,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她眼中流露出惊诧和慌张。她急忙将头掉开,不知说啥好,慌乱中问了一句:“你好吗?”

罗进川也慌忙回答:“好……好……”他也问:“你过得好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这话问得多没意思。从她孤独的身影,瘦削的肩膀也能看出她过得很不好。

叶粒把脸侧到一边,轻声地说:“还过得去。”

罗进川注视着她的脸,在暮色中,虽看不太真切,但也能感觉到,她已没有娇媚的模样,倒更象深秋的瘦菊,风雪中的寒梅。他说:“你为啥给我写了那样一封信后,就再没音讯了呢?我们为啥要绝交?

叶粒低垂着眼睑,忍着泪,指着江水说:“逝者如斯。这……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能有可能吗?”

罗进川激动地说:“即使不可能,我们也可以成兄妹、朋友,总不能成陌生人吧!?我一直都在想着你,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你!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帮你。你千万不要拒绝。”

叶粒的眼泪滚出来了,她转过身去用帕子擦眼晴,忽听一个女人在大声地说:“罗进川——祝萍今晚咋没跟你一块儿出来呢?你该不是欺负了人家?”罗进川见是市人事局长朱大姐和她的爱人市革委政法委书记一块儿走来。他慌忙往旁边移了一步,跟他们打招呼。

叶粒己感觉到罗进川不想让他们看到他是和她在一起,见他们只管寒暄,她也没跟罗进川说声再见,就走了。

事隔不久,何馆长给王云霞说,上面同意叫叶粒到群众艺术馆来打临工,接替王云霞的工作,叫王云霞去搞办公室工作。王云霞知道这是罗进川要她公公这样做的。

叶粒到群众艺术馆上班了,没几日,书画家们就发现这姑娘秀外慧中。她不仅工作干得很出色,还特别勤奋好学。很快,书画家们的个性特长,她都弄得清清楚楚。一天,李书画家早早地来上班,见画案上有一张画好的墨梅。他看了看,觉得好象是自己画的,但又觉得自己昨天没画过这张画,往天自己倒画过梅花。他觉得画的布局用笔还可以,就在上面题款。叶粒走到他跟前说:“李老师,有哪些不对,请多指教。”李老师惊讶地望着她,不敢相信是她画的,要画好梅花的枝干,必须要有书法功底,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叶粒告诉李书画家,她每天打扫卫生时,就把他们不要的废纸收集起来,仔细观察临摹。李书画家对她大加赞扬,还把自己珍爱的字帖、画册借给她,叫她好好学习打好扎实的基础。

罗进川有时也到群众艺术馆来,他来主要是传达市革委的指示和检查工作。市革委对工、农、兵书画展非常重视,要求必须牢牢把好政治关和艺术关。必须充分展示,工、农、兵是革命的主人,也是文化战线的先锋。

罗进川每次来,叶粒都离得远远的,不主动跟他说话,只是用心去感受他的一切。他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她的心。他变了,变得快让她都认不得了。他长得更白胖了,头发也梳理得乌黑光亮。他常穿烫洗得干净伸展的半新旧的衣服,在不同的埸合,用不同的语调,有时用普通话,有时又用江城方言土语,语言频率也慢起来,讲话时总爱说,是吧、对吧?这种语调让人感到亲切、随和,有时还爱发出一串哈哈的笑声。他讲话大家都比较爱听,虽然节奏慢,内容不多,但显得轻言细语,平易近人,不象有些干部作报告讲话,总爱扯着嗓门说空话、大话,动不动就训人。他的群众关系也不错,跟老书画家和一些“臭”文人讲话时,显得很谦和、随便,温文尔雅,不懂的绝不随便乱讲,他懂的,就要尽量发挥,让别人知道他不是草包。跟一些工农干部打堆时,他放开量的喝酒,哈哈大笑地开一些与政冶无关的玩笑,也跟着说求、妈的、龟儿子、老子……他喝酒有些醉时,己不再哭而是笑,一连串的哈哈。叶粒不喜欢他这样,总感觉不自然。罗进川在公开场合也不跟她说话,在没人时,倒亲热地叫她,听说她在学书画,他通过王云霞给她送来了价值昂贵的笔、墨、纸、砚。

不久,罗进川就当了分管文化宣传的科长。人们已感觉到他将前程无量。叶粒却不认为是好事,反为他担心起来。

工、农、兵书画展的参展作品,要经过严格的挑选。何馆长一定要请罗科长来把关。会议室桌子上堆满了专业的和业余的书画作品。何馆长亲自为罗进川递烟倒茶,请他作指示。罗进川谦虚了一番,也就讲起来。叶粒在隔壁屋子里用毛笔抄写展出前言。她边写边听着罗进川从毛泽东的《在诞安文艺坐谈会上的讲话》说起。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他强调指出:这次展出的作品,必须是,政治思想和艺术形式较完美统一的作品。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政治标准就是要歌颂党,歌颂伟大领袖,歌颂工农兵和社会主义。……”叶粒听着,不小心写错了一个字。她只得重写。她不想再认真地听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很热烈的掌声。知道他的讲话已结束。他们开始评选作品。她将前言抄写完了,就走到窗前。他们正在评李书画家的一幅梅花。有人说:“这梅花,花画得少,颜色也不红,尽管提了主席诗词,但没有欣欣向荣的感觉。”

何茂尧急忙走过去说:“国画应表现其精神气质,而不在花多与少,红也不红。我觉得这张梅花,笔墨简练,枝干苍劲如铁,正体现了她不畏严寒,也不争春的高贵品格。”

刚才那个说颜色不红花不多的人,急忙站到罗进川身边来,脸红脖子粗地说:“什么高贵品质?我看是孤芳自赏,资产阶级臭文人那一套。”

何馆长见何茂尧气愤地正要张嘴说话,立即制止他说:“茂尧,你该虚心听别人讲,还轮不到你发言。”他转过头,笑嘻嘻地望着罗进川说:“他们说的都不能作数。罗科长,你看呢?”

叶粒在窗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罗进川,希望他讲公道话。只见他看了看作品,微笑着说:“还是让大家来说吧,我说了也不能作数。”

何馆长和其他人都说,你说了都不能作数,谁说了能作数呢?就由你一锤定音。叶粒紧张起来,她怕罗进川让她失望。罗进川沉思了片刻说:“好作品目不暇接,我们是好中选好,花中选花,那就算了吧!”

叶粒气得跺了一下脚,从窗口走开了。她心神不定地在屋子里转着,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口。快下班了,他们又在评李书画家的书法作品。有人说:“满纸涂鸦鬼画符,写得这样潦草,工农兵怎能认识?看来这个反动权威依然没改造好,总是脱离人民。”大家拿眼看着罗进川。罗进川皱了皱眉,挥了一下手。大家就把那张字撩到一边去了。

叶粒气愤得掉泪了,心想,毛主席的草书也很潦草,你们怎不敢说他不让工农兵看呢?别人糊说八道,罗进川你为啥也不公道?

下班了,何馆长和一些人陪罗进川到附近餐馆吃饭。叶粒等在外面,他们刚吃完饭。叶粒就在门口叫着:“罗进川,我要问你一件事。”一些人惊讶地看着她,这个临时勤杂工,怎么这样叫罗科长?罗进川忙走出去。叶粒向街边上比较清静的地方走去。罗进川跟在后面。叶粒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气愤地说:“你为啥要枪毙李书画家的作品?他的作品真不好吗?”

“我并不认为他的作品不好,只是……只是……不得已啊!”

“我还以为你不识货,原来是为了自己。”

“看你把我说得这样自私。我这样也是为他好。”

“是为他好?”叶粒不相信地看着他。”

“现在有些人,很会上纲上线。老先生的作品展出去,恐怕要受到批判,再揪出来批斗,岂不是害了他,再说,老先生早就誉满天下,个人书画在很多地方都展出过了,还在乎参加这次展出?”

听他这样说,她觉得有些道理,眼睛变得柔和了。她轻声地说:“听到你有时也唱高调,总觉得不象是你了。”

罗进川笑了笑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当老百姓不好吗?何必要当官?”

“当老百姓就能自在吗?你呀!一点也没变,还是那样单纯。你要多想想自己的事啊!年岁不饶人。我总担心你!”

“我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你帮我找了这样的工作,我很感激。”叶粒的头埋得很低,鼻子有些酸,声音中带着悲凉地说。

“快不要说感激的话。我结婚也没通知你,真对不起,请你原谅。”

罗进川结婚,群众艺术馆好些人都送了贺礼。她早听说了,心里的波浪己经平静。今天听他亲口告诉她,心中又酸痛起来。她酸楚地说:“祝贺你……祝贺你们白头到老……”她说不下去了,强忍着泪转身走了。

下午快下班时,群众艺术馆通知李书画家走人。李书画家不愿就此回师范学院去。能借调到市里搞创作,说明市领导没把他当阶级敌人,校革委对他也要好些。他老泪纵横地恳请何馆长,让他多留几日和其它借调来的人一起离开。他再三表示愿意虚心向别人好好学习。何馆长冰冷地拒绝了他。李书画家手脚战抖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嘴里只管哀叹着,完了!完了!借调来的人象躲瘟神一样怕受沾染,都不再答理他。他走时,只有叶粒流着泪,默默地跟在他后面送了一程。

大年三十的下午,群众艺术馆已放假了。叶粒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李书画家穿着开花破棉袄,手扶着街边的墙很艰难地低着头走着。叶粒走到他跟前叫着李老师。他抬起头来,象不认得她似地说:“我不是老师了,人家都不这样叫我了。”

叶粒说:“你是老师,咋不是老师?”

他摆了摆头,泪光闪闪,哽咽着说:“我被开除了公职,没资格当教师了!”他说这话时,身子摇晃得象要摔倒。叶粒急忙扶住他,难过地说:“你病了?我送你到医院。”

“我没病,是……是……饿。没钱买米,家里两天揭不开锅盖了。”

叶粒急忙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多块钱和叁斤粮票递给李老师。李老师没伸手去接,他非常感激地说:“谢谢……谢谢你……我不能要,你也困难。我怕……我怕……没法还你了。”

叶粒把钱和粮票塞到他手中说:“我不要您还,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李老师拿着錢和粮票颤巍巍地走了。叶粒气愤地想着:如果他的书画展出了,师范学院也许就不会开除他了。罗进川,你怎么也在当帮凶?她觉得跟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已经无话可说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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