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抬漂木的穷苦力,晚上三十多个人挤着睡在铺有稻草的地上。一晚到亮除老鼠吱吱地叫外,还有人打着各种各样的呼噜。有的人打的呼噜又深又长,最后还来个大扩音似的巨响,连屋顶似乎也跟着震动起来。有人磨牙、有人说梦话、不一会儿就有人起来解便,真是通宵不得安宁。叶培开始怎么也睡不着,他不停地翻着身。旁边一个人说:“兄弟,你好象择铺,睡不好可没力气干活!你闭上眼,把心静下来,只想是睡在自家温暖的被窝里,慢慢就习惯了。”说这话的就是那个秀才。
田蒙、叶培、徐春林跟着大伙儿来到荒凉寂寞的沙滩,他们用粗绳子套在一根根搁浅着的漂木下。人们象蚂蚁搬运骨头似的,有人喊一声:嗨!——十多个人就把那上吨重的大漂木抬起来,齐声喊着嗨唑——嗨唑——嗨唑——直抬到河里,让水将漂木冲走。河风象刀,水冷得刺骨,这伙人好象已经成钢打铁铸的了。没有人说过一声冷,反而身上冒着汗。
在他们住的地方有人煮饭,大家收工回去就能吃到热气腾腾的甑子饭。每顿有两样菜,一盆子泡菜和一样炒菜或汤菜。饭和菜都可以随便吃,这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大家不按定量,同吃一锅饭菜是很少有的。
一天出工,大家顶着牛毛细雨在沙滩上干活。秀才说:“毛毛雨打湿衣裳,加把油,争取上午早些收工。”可是天不作美,雨愈下愈大。一会儿大家的头发湿透了,雨水顺着腮颊流淌。秀才说:“这鬼天气,大家刚出来就刁难我们——算了,收工吧。”
有人指着河滩岩边一个山洞说:“先到那个山洞里去躲躲雨再说。等雨小了还可以干一会儿。”
秀才说:“要得。”大家跑进那个山洞,里面很宽敞。有人找来木柴,烧起两堆火,将湿漉漉的身子凑过去,有人把外面淋湿了的衣服脱下烤起来。那个长得又高又细,戴着一付深度近视眼镜,人称快嘴的,边烤衣服边唱《沙家浜》中胡传奎唱的:“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才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
一个长络腮胡子的人,声音响亮地说:“别唱了,耳朵都听起茧了。要唱,就唱点别的,让大家乐乐。”
有人说除了样板戏还能唱啥?其它的都已经忘了。徐春林弄着火说:“叶哥最会唱歌。在生产队,每早晨都起来喊嗓子,农二哥说他象公鸡,早晨要打鸣叫唤。叶哥还会拉二胡,彈钢琴”
秀才说:“当真?这里没得琴,那就欢迎唱一个,最好唱过去的老歌。”
叶培说:“好多天没练嗓子了。那些老歌都忘得差不多了。”
秀才说:“检那记得的随便唱唱。”
叶培站起来,昂着头,眼睛注视着洞外的远方,感情真挚地唱道:“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他嗓音高亢,嘹亮而又浑厚,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把山洞震得发出嗡嗡的共鸣。歌声牢牢地抓住了人们的神经,触动着人们的灵魂。人们都陶醉了,一个个神情严肃而沉默。
叶培唱到:“我愿变一只小羊,常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秀才闭着的眼里流出了热泪,眼泪顺着脸往下流淌。快嘴一只手夹着燃烧的烟蒂,直到烧痛了他的指头,才蓦地将它轻轻灭掉。其它一些人都在出神。洞里除了叶培的歌声似乎什么也不存在了。那支歌唱完了,大家久久地回不过神来。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大家才如梦初醒,使劲地鼓掌。
秀才激动地说:“唱得太好了!太好了!兄弟可惜了!你的歌喉比得上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那个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唔,又有些象《阿诗玛》中唱“驼铃儿响来玉鸟儿唱”的那个。兄弟,你咋跑到这里来抬木头啊!?刚才我的魂都被你勾跑了,也跟着跑到那遥远美丽的地方去了。唉!好久没听到这样美妙的歌声了!”
叶培说:“我从小喜欢唱歌,父母也很支持,三岁他们就帮我买乐器请老师。我很想报考中央音乐学院,可惜那只是一个梦。”
在场的一些人都为叶培惋惜。秀才说:“管它的,就算是梦吧!人总该有美好的梦,连梦都没得就糟了。我们现在该乐还是乐。你再给我们唱两首怎样?”
“那就唱一首《敖包相会》和一首《阿诗玛》插曲。”
秀才高兴地说:“我们鼓掌欢迎。”山洞里暴发出热烈的掌声。
秀才爱才如命,对叶培倍感亲近。他摸黑跑了十多里路,到一个小镇上打了两斤白酒,买了几个豆腐干,一包花生米,回来见大家都睡了。他在屋外烧了一堆火,进屋把叶培、田蒙叫起来,三个人围着火堆用碗倒着酒喝起来。秀才说:“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回乡下去吧,听说在招工了。”
田蒙说:“回不去了,我们己成了岷江河里见不到天日的沙粒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阴沟里的石头也有翻身的时候。不管怎样还是要与命运抗争!”秀才说。
叶培喝了酒,脸有些发红,他说:“我们没多大指望了,要不是在你这里找到一碗饭吃,都走投无路了!”
秀才哀叹着:“天无绝人之路,这些年我也是熬出来的!”
田蒙说:“你又不该下乡,有文化,有能耐,咋没参加工作?”
在火光照射下,秀才宽阔的前额上皱起了几根长长的水波纹。田蒙的问话触动了他内心的伤痛。他说:“我因替阶级敌人翻案,被剥夺了上大学。也参加不了工作。”
田蒙惊奇地问:“是咋会事?”
秀才将碗中的小半碗酒一口气喝光,将碗重重地放在地上。声音缓慢地说:“我**年考上了科技大学。拿到录取通知后,深深地感激教过我的老师。一天,我去看望教过我的一位初中女老师。走到学校,才听说她被定为漏划地主,押到农村改造去了。我到农村去看望她,见她带着两个读书的娃儿,生活非常困苦。她爱人己跟她离婚,我心里很难受。经了解,才晓得她解放前只是一个学生,属于地主家庭出身的子女,根本不能算作地主分子。因为学校要完成上面下达的指标,硬给她栽了一个漏化地主。我愤愤不平,就去找市里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希望得到纠正。没过几天,街上通知我去坐学习班,说我为阶级敌人翻案立场有问题。开学时,派出所不给我办入学迁移手续,说市领导指示,不能让我这样的人上大学。唉!这些年就只为混碗饭吃,……”秀才语塞了,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忧郁的眼里蕴含着刚毅的神气。他说:“不过,我不信这辈子就这样完了!”
叶培很感概地说:“你真是被埋没了,我们算啥啊!”
田蒙说:“还说我们倒霉,看来你比我们更冤!”
秀才说:“受冤的何止你我。我们又比我那位老师好多了。她现在还戴着地主分子帽子,两个娃儿也是知青,那才惨啊!人生也许啥事都要碰到,重要的是不能往绝路上去想。前面看不到路,走到那里还是会找到路的!”
田蒙说:“对!你说的有道理。我好象记得有位名人说过:“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秀才说:“叶培,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只是现在机遇不佳,有人说过:‘机遇只给有准备的人。’可要爱惜你那用金子也换不来的嗓子。”
夜已深,他们还围着火喝着寡酒,说着心里话。寒风呜呜地吹,好象在为他们伴奏着哀凉的音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