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公社的刘公安,给县革委打电话汇报知青们带着凶器抢户口。上面问有无死伤,刘公安不敢谎报,回答:没有。此时正碰上县革委在传达中央文件。文件精神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野心家、阴谋家林彪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等于变象劳改。”为了防止知青借机闹事。对表现好的要推荐读书和招工,对不安心的也要做耐心细致的工作。因而县革委对抢户口一事采取了冷处理。他们认为此事没有伤亡,就不宜扩大影响,只通知各派出所不准给他们上户口,要做工作让他们回生产队去,而没有立即采取**手段。可就这样,抢了户口的知青们也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天,徐春林一家正在吃午饭,桌上难得的有一小盘炒鸡蛋。徐春林伸筷子去挟炒鸡蛋,继母将碗端到小儿子面前,还恶狠狠地瞪了徐春林一眼。徐春林装着没看见,又伸筷子去挟。弟弟用小手捂着说:“不给你吃,这是妈妈给我炒的蛋。你是‘黑人’。”
徐春林说:“我偏要吃,这是爸爸给我炒的蛋。放在桌上的菜大家都该吃,哪该你一个人吃?”徐春林将弟弟的手掰开,要端那盘蛋。
弟弟哭起来说:“我就不给你,你是‘黑人——黑人’,你白吃大家!”
徐春林的爸爸徐皮匠,将徐春林的手抓开,大声地骂着:“你太不懂事了。你不在农村好好劳动,偏要去抢户口!现在户口又上不了,你白吃大家,还要跟弟弟两个争!”
徐春林说:“你也只护着他,我就不该吃了?”
继母说:“国家的供应粮一人只一份,今后我们家也按各人的定量蒸罐罐饭,各人吃各人的。你那宝贝不与我们相干。你要给他吃是你的事。你一顿只有三两米,我不会少给,要多,就没得。”
徐春林气愤地把碗放在桌上说:“我妈要在,有一口饭她也要拿给我吃!”
继母乒地一声把碗摔到桌上,大声地骂起来:“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抢了户口,犯了王法,在家当‘黑人’,这么久我都忍了。我不是你亲妈,你妈待你好,我待你不好,你到坟坝坝去喊她拿给你吃。你滚!”
徐皮匠气急败坏地说:“你放些啥狗屁?快给你妈赔不是!”
徐春林哭起来说:“抢户口又不是我一个人,人家的爹妈都没有不拿饭吃。我在家吃几口饭,你们就嫌我!我的妈呀!你才不该生我来遭罪啊!”
继母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将恩作仇。我们找居委会评理,你该不该在家白吃白喝?谁能养你一辈子!”
徐皮匠抓起鸡毛掸子来打徐春林。他骂道:“这个家被你吵的!你自己闹着要下乡。那么多知青都在乡下活命,就你不能?你要去抢户口,回来当老爷!”
他边骂边举着鸡毛掸子只管打。徐春林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地躲着。他沿着饭桌跑了两圈,哭着说:“爸,你也太狠心了,我走就是了。我饿死、冻死都不回这个家了!”徐春林往门外奔去。门口有好些人看热闹,见徐春林冲出去,都叹息着走开了。
徐春林在大街上难过地低着头走着,不知不觉来到胡立超的家。胡立超家正在办招待,一些不认识的人围着桌子在喝酒吃菜。胡立超见徐春林到来,很高兴地叫他吃饭。他告诉徐春林,他己调到大钢厂,手续都已经办齐,马上要去报到了。他还说本想跟大家一起聚聚,只是来不及了。徐春林感到非常疑惑,大家的户口都没地方上,他咋能调到大钢厂?胡立超告诉他,他有一个舅舅在市革委开小车。前几天大钢厂要到公社招工,他舅舅找市革委头头批了一张条子,叫他写了一个不该抢户口的检查。他舅舅拿着条子开着车到乡下去了一趟,就把一切手续办好了。徐春林又羡慕又悲哀,心想我妈死了。我也没这样的舅舅。他偷偷地擦着泪,突然感到他们的距离拉大了。他说:“进了工厂,你可不要忘了我们。我要走了。”胡立超看到他难过的样儿,心里也挺难受。见他执意要走,只得把他送出门,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天麻麻黑了,徐皮匠还没收工。他坐在家门口补着一双烂皮鞋,却拿眼睛不住地望着街那边的尽头,心中挂念着徐春林。隔壁的周**抱着孙儿望着儿媳妇回来。小孙儿只管啼哭,周**轻轻地拍着孙儿的背,不断地来回走动着,小声地哼着:“熊儿的妈,熊儿的娘,熊儿要讨口奶来尝。黄昏娃儿不离娘,……”她见徐皮匠还没收工,就说:“天都黑了,还看得见做?春娃子还没回来?”
“管他的哟,这种不听话的东西!”徐皮匠言不由衷地说。
“你也太狠心了,他娘可闭不倒眼睛啊!再没得吃的也不能撵出去冻死饿死。”
徐皮匠心酸起来。他说:“哪个叫他去抢户口!弄得现在成了‘黑人’,没得粮食,没得清油,没得煤,样啥都没得。现在哪样不要计划?原来三个人吃的现在四个人吃,几天可对付,日子长了难啊!我一天补几双鞋,生意好,挣七八角钱,生意不好,两三角钱。几张嘴巴要吃饭,一斤黑市高价粮要五六角,我到哪儿去弄啊?他又不懂事,还要跟他妈两个吵。”
周**叹息着说:“他才十几岁的娃儿,懂得啥啊?!快去把他找回来。”
周**抱着孙儿进里屋去了,徐皮匠赶忙收拾摊子去找人。
夜晚,徐春林凄凄哀哀,象一条丧家的狗儿,一个人孤怜怜地在街上走着。灯光照着他瘦小孤独的影子,寒风直往脖子里钻。他缩着脖子,沿着临街的河边走了一阵,来到江边的一个古老的城门洞。这个门洞还完好地保持着古建筑特色。从街边进洞口,下十多级台阶有一个方正平坦的地方,再往下走一二十个台阶才能出洞门,下边就是滔滔的江水了。夏天江水暴涨时洞内可被淹一部份,现在是冬天,洞门象城堡似的张着大嘴巴,孤寂地蹲在那儿。徐春林往里走去,他发现洞里平坦的地方放着一床破草席和一床烂棉絮。他又饿又困就一头钻进棉絮,卷曲着身子睡着了。
徐皮匠收拾了摊子也顾不得吃晚饭,就在街上孤苦地到处找着徐春林。他看到人比较多的地方就伸头去张望。他找了好些地方。街上到处都关门了,静得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他才失望地往回走。
回到家,徐皮匠把门留着,希望徐春林能回来。天还没亮,徐皮匠悄悄地起床,摸到徐春林睡的那间屋子,只见草席上空荡荡的,没有徐春林的踪影。他非常失望,就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往大街上走去。天快亮时,外面特别寒冷。徐皮匠只觉阵阵寒风象刀子一样向他刮来。他在冷落寂静的大街上东张西望地走着,希望能看到儿子熟悉的身影。他走到那个门洞外,见一个乞丐正抱着一堆破烂往门洞里走。徐皮匠跟着走过去,见那人大声地叫起来:“你跟我滚啊!——谁让你把我的地方占了?——这是我的窝。”
那人用脚踢着睡在烂棉絮里的人。那人说:“别吵……我们打伙睡好不好?”徐皮匠听到是徐春林的声音。他跑过去,伸手将徐春林揪起来说:“走——回家去!”
徐春林睁开睡眼说:“干啥?回哪里?”
“回家。”
徐春林才看到是自己的爸爸。徐皮匠把徐春林拖上城门洞,抱着他哭起来。他说:“春娃儿,我可怜的娃儿!爸爸不是要狠心赶你走,是我没办法。家里穷,你后妈也不是坏人,她也不想你饿死。你跟我回去吧!向她认个错。”
徐春林挣扎着说:“我不回去,我在外讨口也不回去!”
“要不,你就跟我一起回乡下。我去向公社赔礼,争取他们原谅。”
“我不回乡下──我不回乡下──他们都没回去。除非大家都回,我才回。”
“你不回家,又不回乡下,总不能在这里冻死饿死?”
“我要去找田蒙和叶培。他们回去,我就回去。他们有办法。”
徐皮匠无可奈何,只得说:“你快去找他们,没办法就回家来。”徐春林点了点头。
田蒙、叶培、徐春林站在临江的街边上,面对奔流的江水。田蒙和叶培听徐春林说胡立超调进了大钢厂。他们又羡慕又难过。徐春林又说他爸要他回乡下去给农二哥赔礼。田蒙和叶培心里象压了一个大石头。田蒙想着回去多难堪啊!刘公安还不整我们!?就是饿死,他也不想回去。叶培和徐春林都想田蒙拿主意。田蒙愁苦着脸,无计可施,感觉他们就象上不粘天下不着地的气球,只有等着暴炸。他说:“地球马上毁灭就好了,大家都扯平了。”
叶培说:“我可不想死,我姐也不能死。”
田蒙苦笑着说:“你姐和我们上天堂,让那龟儿子些下地狱。”
徐春林的娃娃脸也打着皱。他可怜兮兮地说:“任公社咋处置,我们还是回去吧!”
叶培也想硬着头皮回去算了,在家吃妈妈和外婆省出的那点口粮,心里也不好过。他叹息地说:“当初我们想得太简单,以为栓住我们的只是那两张纸。看来我们的命被别人捏在手心里,要挣脱太难了!”
田蒙阴沉着脸不吭声。他望着岷江河边,看到一些衣衫破烂的人正冒着寒风,在河滩上用筛子筛小石子。他们把沙和石子用锄头挖到撮箕里,倒入筛子,把沙筛掉,把大石子扔掉,剩下小石子,再把小石子挑到河边去过称。田蒙忽然有所悟,他指着这些人说:“他们筛的石子是用来修房子的,能卖钱。”
他急忙奔过去向过称的老汉打听石子能卖多少?老汉告诉他们二块五一吨。田蒙问:“我们来干行不?”
老汉瞅着他们说:“这活又苦又累,拼命干一天也弄不到一块钱。有些人赶一二十里路来干,中午就吃点自带的冷饭。”
他们举眼望去,见男女老少都有,小的十二三岁,老的五六十岁。在刺骨的寒风中,有的穿双破草鞋,有的打着赤脚。田蒙心想:只要能靠自己的力气挣钱,就是当牛做马都行。他说:“大爷,我们干得了,我们明天就来干。”
“估摸吃得消就来。我只管过称、记帐。”老汉说。
三个人离开老汉,徐春林高兴得跳起来。田蒙兴奋地说:“人家从一二十里赶来干活,我们近,能省时、省力。如果一天能挣上五六角也比生产队强多了。”
徐春林捡起江边的小石子使劲向河心抛去。田蒙也捡起一个碎瓦块,侧着身子向水面抛去,瓦片在水面上连续跳了好几下才落进水中。
叶培说:“你们看我的。”他抛出一个小瓦片,连续在水面上跳了十几下。他边抛边说:“看来天无绝人之路,苍天有眼啊!”
他们在河边玩得浑身发热了,才各自回家。徐春林几乎是连蹦带跳地向家跑去,老远见徐皮匠在屋门口补一把烂伞,就大声地叫起爸爸来。他说:“我找到工作了!”
徐皮匠停了手中的活,看着徐春林满脸冒着热汗那付高兴劲,疑惑地问:“找到啥工作了?”
“到河边筛石子,一天能挣好几角钱呢!”徐春林眼睛放着光。他叫他爸明早晨六点钟喊他,千万别忘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田蒙、叶培、徐春林三个知青就出现在岷江河滩上。他们学着别人的样,拿来了篾筛、撮箕、掏耙和一根长板凳、一担炭兜。他们把板凳竖着放在地上,下面两只凳脚着地,把篾筛放在上面的两只凳脚上。利用重心不稳,将板凳摇动,把筛子里的泥沙筛出去。叶培用掏耙把沙石挖到撮箕里,再端起来倒进筛子。徐春林摇着板凳边筛边把大石子扔出去。田蒙将筛出的小石子挑到河边水中淘洗干净,再挑到老汉处过称记帐。三个人都加油地干,冰凉的河风象小刀似的刮在脸上,他们一点也没感觉。他们的头上冒着热气,说话时嘴里吐出象烟雾一样的蒸气。干到下午,徐春林发现指头上的指甲磨掉了,中指和食指都流出血来。他惊讶地说:“这指头咋这样不经磨!?”
叶培的手上也起了血炮,腰也感到胀痛了。田蒙赤着脚挑着两百多斤重的石子,脚杆不停地打抖。
叶培笑着说:“我们该给自己发劳保了。”
徐春林说:“啥子劳保?”
叶培说:“瓜娃子,我们该买手套、垫肩。”
徐春林说:“还没见到钱是啥样子,就想买这买那?先把肚皮弄饱再说。晚上回家,擦点碘酒,找点烂布把手包起就没得事了。”
天快黑了,他们才收工。田蒙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每挑石子的重量。三张脸挤在一堆,田蒙在累计着重量,算出来有一吨多一点。
田蒙说:“每人挣了八角多。”
徐春林说:“明天每人争取挣一块钱。”三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干了几天,他们更顺手了。他们总结出了一些经验:要找小石头多的筛起来才省事,还要尽量找靠近过称的地方,筛子尽量放矮一些。总之要力求省工省时。他们的力气也比开头两天大多了。徐春林的指头快变成铁爪子了。他干活倒是方便了,可拉板胡指头就不听使换,但他依然感到心满意足。他希望他们三个能长期在一起,干这种能挣钱的活儿。可是,还没干上一个月,过称的老汉对他们说:“上面说了,你们是知青,不让干,叫你们回乡下去。”他们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河滩,象三只孤雁到处寻找新的工作。
岷江河岸,有一伙人在苍凉的河滩上,在冰天雪地里,抬着一根根搁浅在沙滩上的漂木。他们踏着寒冷刺骨的河水,把漂木重新放入河中,让这些搁浅的漂木绝处逢生,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这伙人来至四面八方,都是贫穷无业的难民。在河滩漂木堆集较多的地方,他们向当地农民租两间屋子,自己煮饭,晚上就横七竖八地挤着睡在一起。一个地方的漂木搬完了,他们又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从上游一直往下游迁移。有一个大伙叫秀才的,是这伙人的头。他大约二十六七岁,脸瘦瘦的,但长得很精干。田蒙、叶培、徐春林找到他。田蒙对秀才说:“我们想到你们这里来干。”
那人目光犀利地打量着他们说:“都是干啥的?”
叶培说:“是知青。”
那人摇着头说:“这里不要知青。你们走吧!”
徐春林着急地说:“我们保证不偷懒。你要不收我们,我们就要饿肚皮了。”
秀才说:“生产队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知青都往这里跑,我们就该饿死了。”他转身就要走开。
徐春林扯着他的衣服说:“我们走投无路,已经不是知青了。”
秀才停住了脚说:“咋会事?”
徐春林说:“我们抢了自己的户口,城里又不给我们上,成‘黑人’了。
秀才有些惊讶地说:“你三个都成‘黑人’了?”
叶培和田蒙都说:“是的。”
秀才说:“那就留下来干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