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秋凉起来,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叶粒和王云霞挑着红苕回到茅屋。她们把红苕倒在吃饭那间屋子里,蹲在地上把挖坏了的和小块的挑到一边准备先吃。唐素芳提着刚从自留地里扯回来的白罗卜走进来。她手中的罗卜每个都有一斤多大。王云霞说我们吃不了那么多,该给康毅他们拿点去。叶粒也很赞同,她叫唐素芳这就给他们拿去。
唐素芳正想去串门。她到地里扯了半背篼罗卜,背着往康毅他们那儿去了。王云霞在煮饭。叶粒将选出的小红苕挑到山坡下的小溪边,把箩筐浸在水中,用一把小锄头使劲地在里面捣着,红苕很快就洗干净了。她把红苕挑回茅屋,倒了一些在撮箕里,用刀砍成细颗粒,煮熟后再拌上糠。她提着潲桶,还没走近猪圈,猪儿就欢快激动地哄着、叫着,用前爪打得猪圈乒乓直响。
唐素芳背着空背篼回来了。她说罗进川病了,头痛发烧。他们晓得叶粒在学医,要她去帮看看。王云霞只管催叶粒快去。叶粒笑着说:“他们是病急乱投医,我哪儿会啥医啊?”但她还是带了银针、酒精瓶和几颗阿斯匹林去了。
她来到罗进川和康毅的住处,跨进门就闻到一股中药味。康毅说:“嘿!你来了。还怕把你请不来呢。”叶粒走进里屋。罗进川已听到她的脚步声,不好意思地将脸侧向里面。
叶粒轻声地问:“你怎么样了?”
“我头痛得利害,想吐。”
“吃的是啥药?”
“在大队合作医疗站检的中药。”
康毅给叶粒倒了一杯茶,还拿了一包冰糖放在桌上说:“没啥招待,吃几颗糖。”就匆忙出去在厨房里煮饭。
叶粒伸手在罗进川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感觉有些发烧。当她的手很自然地放在罗进川的额头上时,他竟象触了电一样,心情异常地激动起来。
叶粒说:“怕是重感冒。你先吃一颗阿斯匹林。我再给你扎两针。如果不行,还是到镇上去看病。”
罗进川只管说:“没得关系,没得关系,快给我扎!”
她让罗进川吃了一颗阿斯匹,又叫他把手伸出来。她拿出一根一寸半长的银针,用酒精棉花仔细消毒后,对着他的合谷穴位扎下去。罗进川先是感到有些酸胀,但马上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幸福和激动之中。他偷偷地看着她,只见她侧着头,乌黑的两根长辫子垂在胸前,眼睛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银针。他似乎已闻到了她身上特殊的芳香气息。他非常激动,激情抓住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想唤她,想去搂抱她,但他没有勇气,只有乖乖地听从摆布。她给他扎了合谷又扎了头顶的白会。他的头痛顿觉消失了。他的额头上浸出了细细的汗珠。她用手绢给他擦干了额上的汗。他真想用双手握住她的细长乖巧的小手,那手举起来又缩了回去。他不敢,他实在缺乏勇气。
“你简直象扁鹊显灵,华佗在世。我的头不痛了。”罗进川激动地说。
叶粒微笑着说:“你这是心理作用,哪里好得了这样快?”
“真的,我现在觉得轻松舒服多了。”
康毅跨进门来说:“你真是手到病除。我也巴不得生场病,让你给治治。”
“你听他瞎说。我估计他得了重感冒。真要是其它病,我就一点办法也没了。”
康毅说:“快吃饭吧。我借花献佛,没有啥菜,只有你们拿来的罗卜。”说这话时他偷眼注视着叶粒。
罗进川从床上爬起来说:“我也想喝点罗卜汤了。”他走到桌边见康毅把家里寄来的午餐肉和凤尾鱼都拿出来了。就说:“我也跟着沾光了。”
在饭桌上,康毅把罐头放到叶粒面前说:“这罐头我是经常吃的。你不要客气,只管吃吧。”他很快吃了三大碗。笑着对叶粒说:“我饭吃得快,你们慢慢吃。我还要到生产队去分红苕,麻烦你在这里陪一下罗进川。他的病不可能完全好,昨天还在床上躺了一天,没吃饭呢。”
康毅挑着箩筐出去了。叶粒等罗进川吃完饭后,很快地将锅碗洗了。罗进川走进里屋坐在床上,头靠在床架上。叶粒进去问道:“你现在感觉怎样?”
“好多了,只是没吃饭前轻松。你是不是再给我扎两针?”
叶粒笑着说:“你以为可以随便乱扎?我看还是到公社医院去看看。”
“你快坐。”他伸手去拉了一下床边的一根凳子。“我已基本上好了,没得问题了。我真不想你走。你陪着我,我的病就好了。”
“你真会说笑话。怎么我陪着你,你的病就会好了?”
罗进川激动地胀红了脸说:“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病了躺在床上感到万分孤独。上午我觉得自己好象快要死了,头痛得象要爆炸,心里盼着能够见到你。我的母亲跳河去世了,父亲关牛棚到现在没有音信。老实说他对我也没太深的感情,在这个世上我最思念的只有一个人……”
“是哪个?”
罗进川抬起头来,一双炽热痴迷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她说:“就是你!”
叶粒顿觉懵了,她设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感到悲哀、甚至有些畏惧。她的脸显得极其苍白,心在剧烈地跳动。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说:“你怎么这样想?我们现在哪里能谈其它?”
罗进川的脸由红陡地变得煞白,豆大的汁珠从额上掉下来。他低声地说:“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我们有权选择自己所爱的人。我们可以恋爱,我们应该得到爱。”
“可现在我们……我们连自己的饭碗都不能解决,怎么能说爱?”
罗进川感到失望和痛苦。他抽泣着说:“是我自私、无能,是我忘记了目前的现实。我这个狗崽子不配说爱!”
“你不要这样说,可是我们不得不考虑一些问题。”
她回避着他的眼睛,在她的内心里也有了爱的萌动。罗进川是一个有教养有正义感的人。过去她虽没清醒地想过她和他是否可以建立一种特殊关系:互相的心拴在一起,生与死也连在一起。但蒙蒙胧胧的感觉他对她有些特别。他看她的眼神总有些羞怯。当接触这种目光时她就会心跳脸红地马上把脸转开。罗进川的言行她也会有意无意地留心。只是她想得更多的是要跟命运抗争,要靠自己的努力来解救自己。她不愿仅为糊口而活着。罗进川的肺腑之言使她万分感动,但是这爱却不象蜂蜜,倒象难以吞咽的涩果。她不想让青春就此埋葬在这里。
罗进川说:“你说的现实我也无法否认,但人的感情是阻挡不了的!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爱慕你,总想围着你转。见到你高兴我就高兴,见到你受人欺负我心里就很难过。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你到底爱不爱我?”
叶粒也掉着泪说:“对不起,你提的问题,过去我没想过,现在也不能马上回答你。要成家,我想……我们现在还不能够。”
罗进川万分悲痛地说:“是我不好,我糊涂了。我怎么能在这时候提说这事?我会等着你!我不该给你增加痛苦,让你难过!”说着他掏出自己的手帕要给她擦泪。
她把他的手推开说:“你还是病人,好好保重吧,等一会儿再吃一颗药。我该走了。康毅回来看到我们在哭,多难为情啊!”说完她就离开了罗进川。
康毅挑红苕回来,进屋看到罗进川沉着脸倒在床上。他问:“叶粒呢?”
“走了一阵了。”
“现在头痛得咋样?”
“已基本上好了,只是心里难受,我们一辈子在这里咋办啊?你不要再跟你爸闹别扭了,回去当兵算了。”
“我现在还不打算走。”
“还想在这里大展宏图?”
康毅脸上显出了很少有的淡淡忧愁。他说:“过去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要干成一两件事都很不容易。”
“那你为啥还不想走?”罗进川心想,他如为了我而留在这里,误了自己,这情份我可受不了啊!
“我有个秘密。”康毅诡谲地笑着。
“啥秘密?”
“其实也没得啥,只是担心一个人。油子太滑。”
罗进川十分惊讶地说:“你是说叶粒?”
“你咋就猜到是她?”
“你刚才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异样,还把罐头也拿出来了。你为啥偏要喜欢她?”罗进川伤痛的内心又抹上了一把盐。他恼怒起来,心想,那么多人喜欢你,你偏偏不动心,专要喜欢上她。你是存心把我往绝路上赶啊!
康毅却不知罗进川在想什么,见他瘦削的脸更加青黄,以为是生病引起的,也就不在意地说:“下乡以后,我发现她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姑娘。她勤奋、刻苦,为人正直。”
“你跟她谈过没有?”罗进川很想知道叶粒的态度。
“我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你记得吗?我们在学校时曾帮助过她。她对我可能还有看法。我家里也不会同意。”
“照这样说,你是在做办不到的事?”他心里得到了一点安慰。
康毅轻松地笑了笑,说:“事情总会发展变化,她今后会了解我的。只要她愿意,我不怕父亲反对。”
康毅的父亲现是省军区领导,与中央文革都有关系,很有实权。几年前他母亲病故,父亲将他送到江城市姑妈家。姑妈把他当亲生儿子。文革初期,康毅当了保守派头目,到农村去发动群众跟造反派对着干。这使他父亲非常恼怒,因他是支持造反派的。他派部下到乡下找到康毅,说他得了冠心病正在住院,叫他回去看望。康毅回去后就被扣留起来。父亲派士兵轮流看管他,可他却设法逃跑了。主席下乡指示发出后,学校要留他进三结合领导班子,父亲希望他回去当兵,可他选择了下乡。父亲、姑妈都再三阻挡,也拗不过他的决心。在康毅看来,只要他下定了决心的事,就一定能办到。他是一个不被任何困难压倒的男子汉,对革命工作如此,对自己追求的爱情也是如此。
在原始般周而复始的劳动中,知青们和农民一起在贫脊的土地上挣扎,日子过得沉重、烦味、艰难。他们失去了生活目标,失去了希望和理想。孤独、空虚、疲劳、绝望向他们袭来,喊冲喊打的劲儿全没了。他们的血变凉了,连思维也缓慢下来。时间已不再宝贵,人们都盼着太阳快快下山。当黑夜来临之后,人们就可收工、洗脚、上床。许多知青已说不清时日。他们还不及当地农民能靠看太阳记时,靠农历和生产谚语记各种季节。什么“立春雨水到,早起晚睡觉。立夏小满正栽秧,秋前秋后遍地黄。……”他们要向农民学习的,大概就是这些从原始记绳时总结的经验吧!
康毅却不与一般知青苟同。这个知青的楷模,基干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预备共产党员,却在争分夺秒地干革命。他心高志大,目光中蕴藏着自信。他立志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决心要改天换地。他不仅积极参加劳动,还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他不烧烟,平时也不喝酒。他把闹钟拨到六点,每早他准时起床,在生产队晒坝里快跑,还要吭哧吭哧地做上几十个俯卧伸。每晚,他总要在油灯下认真地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迟到几天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也必认真地阅读。
刚下乡时,罗进川也跟他一道早早起床锻炼,后来要康毅喊,现在连拖也无济于事了。罗进川说:“锻炼来干啥?猪儿长得壮,最后挨一刀。”康毅认为罗进川变了,变得目光短浅意志消沉了。
农村,象得了懒黄病似的农村,社员们懒洋洋地在地里劳作。庄稼也病恹恹瘦筋筋,不死不活慢腾腾地长着。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人人都知锅里有,碗里才会有。可他们偏要合起伙来整公家。农民为什么这样自私、狭隘?有什么办法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要改变农村落后面貌,必须得靠农民自己啊!康毅思索着这一重大的社会问题。把土地划给农民?这是走刘少奇的老路,是被彻底批臭了的资本主义道路。康毅曾是保守派头目。有人都说他是在保刘少奇,事实上他依然是在保卫毛主席及其革命路线。他信奉马列,也坚信公有制。可是占全国人口80%以上的农民,都不把劲往公家土地上使,任你割他的尾巴,农民全家财产不足几十元,你能把他怎么样呢?建设社会主义,不就是要让人人都过上幸福的生活吗?可这样下去怎么行啊!他心中的忧虑只有向罗进川讲。可是罗进川的话越来越少,有时仅回答:“我连自己都不晓得怎样才能活下去,还谈得上那些!”
罗进川要么收工回来倒床便睡,要么就闷闷地抽烟或喝寡酒。有时买不到酒,就用酒精渗上水喝。康毅很希望他振作起来,把烟酒戒掉。他劝他少喝酒,酒喝多了伤身,可他丝毫听不进。他怕康毅把酒藏起来,干脆把酒瓶带在身上,倒成了酒不离身了。每晚,他喝了酒,才能昏昏沉沉地睡。
康毅从叶粒她们那儿得到了启发,这儿的土地出姜。为什么不大面积种姜?偏要种玉米、红苕?他留心观察农民自留地里的生姜,都长得葱绿喜人。他从老农民那儿了解到:这儿的生姜在历史上已久负盛名,因特殊的地理水土,这里产的生姜以其鲜、嫩、香、脆、以及肉厚、味浓、脆爽、无筋被称为仙女姜。从明朝起便被列为贡品,经改朝换代也未间断过。为了保持鲜嫩,这里的祖先们将生姜和泥土一起挖起来,装到船上,从岷江经长江运往京城。他还了解到菜姜价钱好,种姜产量高。种得好的窝儿姜,簸箕大的面积就可收一百多斤。从经济价值来算,是种粮食的十倍以上。他反复地思考着,终于得出结论:片面地强调以粮为纲是脱离实际的,不仅不会发展生产而且还会阻碍生产。他在油灯下奋笔疾书《发展多种经营不是搞资本主义》。他列举了因地治宜的好处,还引用了马列、毛著中理论联系实际,一切从实际出发的理论依据,并指出,毛主席曾提出瓜菜半年粮,多种蔬菜瓜果与种粮并不矛盾。……
文章写好后,他激动地拿给罗进川看,说要给《人民日报》寄去,希望罗进川提提意见。罗进川看后神情冷淡地说:“中央难道不清楚?你不要自找麻烦。”
康毅的两根粗眉向上竖起来,心里升起对罗进川的反感:认为他自私、落后、胆小。他坚信党一定会实事求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不再是过去那样片面幼稚,只会乱冲乱闯了。他要脚踏实地地为党为人民干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