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会计、保管、曾三爷坐在油子堂屋饭桌边的长板凳上。驼子卷着叶子烟,保管、曾三爷都用长烟杆巴嗒巴嗒地抽着叶子烟。他们都把头埋着闷不作声。油子暴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他粗着嗓门说:“大家都哑巴了?出了事就该我一个人去顶?明天你们一起到公社去。我们不承认啥瞒产私分,就说是帐算错了,后来整清楚了,就叫大家退出来完成了公粮任务。是她们不好好劳动,又想多分粮食,瞎胡乱说。我们四人一条心,稻草变黄金。她们把我们没求得办法。”
驼子会计慢腾腾地说:“依我看还是不要去。大家装聋作哑,知二哥说啥我们不搭理他。”
保管也说:“对,我们难求得搭理。”驼子和保管怕惹事,想把事情敷衍过去。
油子生气地说:“你们这是啥子话?是怕她们了。要硬就硬到底!我们不去,理就在她们一边了。今后她们怕要得寸进尺了!”油子很不安逸他们想当缩头乌龟,他极力想把他们拉去,想让大家都分担些责任。他见大家又都不吭声,心里更是火起,他说:“你们都怕找麻烦,知二哥到这里来就给我们添了麻烦。麻烦是大家的,又不是我游树明一个人的。大家都要一致咬死口,说没得那晚上的事。
曾三爷虽怕见公社头头,但他觉得该治治这些来剐油的知二哥。他举起长烟杆,将烟锅在长板凳脚上使劲敲着,说:“怕过屁,去就去!”
驼子说:“那就去嘛!不过,那两个女咡已经不好对付,二队的两个知哥又往她们那里跑。听二队的人说,那两个知哥不简单。……”
油子听着不顺耳,厌烦地打断说:“你咋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我们队的事,关他们求相干。我们先到公社把理占住。”
天才麻麻亮,叶粒和王云霞就急急忙忙地煮早饭、喂猪、梳洗,不到八点钟她们已收拾妥当。当她们匆忙地来到西龙镇街口时,老远看到罗进川向她们走来。他说:“油子和几个农民已经上街来了。康毅找人去了。”
王云霞问:“找哪个?”
罗进川有些神密地说:“找我们的同类。”那时,西龙镇上许多人都还没吃早饭,到处冷冷清清的。他们忽见康毅身后跟着一大群人从街那边走来。王云霞和叶粒只认识其中的胡立超、田蒙、小造反派徐春林,以及叶培,还有好些人虽然知道是知青却叫不出名字来。
王云霞惊喜地说:“唉呀!来了这么多人!”
康毅笑着说:“这是先头部队,一会儿还有人来。大家听说瞒了你们的粮食,还倒打一钉耙都很气愤。”
康毅身边跳出一个知青,他说:“油子敢不分口粮给知青,今后别的农二哥也都跟他学,我们还咋活?!今天要给他点利害!”
康毅说:“邱老三,别激动。我们尊照毛主席的教导,‘要文斗,不要武斗。’只是教训他一下,叫他老实些就是了。”
驼子会计戴着顶烂草帽,在不远处一家商店打盐。他用眼角扫着这一大堆站在街上说话的知青们。他匆忙地付了钱就往街那边的一间屋里去了。油子、保管、曾三爷都在那里。驼子进去惊慌地说:“不好!她们邀约了好些知二哥在大街上,看样子都是来帮忙的。”
油子说:“看你慌张的样子,没找些鬼来吓自己!那两个女咡有啥了不得的?”其实他也有些心虚。
他给保管说:“你到公社去打探一下。看她们去没去,人多不多?”
保管从后街悄悄地溜进公社,见里面静悄悄的,就急忙出来。他跟油子说:“公社这阵,鬼都没得。”
油子站起来说:“那正好。”他把草帽戴在头上,把帽沿拉下遮着脸。会计、保管、曾三爷跟着一起从后街走进公社。公社里静得只有他们的脚步声。油子粗着喉咙大声地叫喊:“沈主任──沈主任──”、“朱书记──朱书记──”
公社办公室那个姑娘站在门口说:“他们下乡抓生产去了。”
油子说:“我们是红旗一队的,沈主任叫来说件事。我们正忙秋收秋种呢,麻烦你给她说,我们已经来过了。”
他向旁边的三位使了一个得意的眼色,转身就往外走,却见叶粒、王云霞正往里面走来。王云霞用清脆的声音说:“游队长,你真准时啊!”
她们后面跟着一大群知青,一起拥进公社大门。油子见状不好,急忙说:“公社没得人,我们要回去抓革命促生产了。”
邱老三跳到油子面前,张开双臂挡着去路说:“游队长,要促生产首先得抓革命。只有把革命抓好了,才能促生产。你既然来了,就要把问题解决了。”
油子还想往外走,怎奈二三十个知青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田蒙大吼一声:“不把问题解决好,你休想走!”
油子见围着他的知青们一个个都横眉瞪眼。公社门口还不断地走进穿着打扮一眼就看出与农民不同的知青来。他张口结舌地说:“你们要干啥?解决问题不外是为……为团结二字。”他怕知青们对他动武。
康毅说:“你知道团结二字就好,可是你为啥专干不团结知青的事?”
油子说:“没……没有不团结。”
一个长得膀宽腰圆身材高大,穿红运动背心的男知青,站到了油子跟前。油子还没得他肩膀高。油子只管往后退。那知青把一只手放到油子的肩上,抓着衣服使劲往上一提说:“你现在害怕了?我们是响应毛老人家的号召才上山下乡当知青的。毛主席叫各地要欢迎,你是咋个欢迎的?你敢不拿口粮给她们,还说是在搞团结?我看你是在搞阴谋,搞分裂!”
油子说:“没有不拿给她们……没有的事,不信,他们可以作证。”
康毅指着驼子、保管、曾三爷说:“你们说说,那八十斤谷子到底是咋会事?”
那三个见知青来势汹汹,早已后悔不该跟油子到公社来。也顾不得得罪油子了,各人都想溜脱。曾三爷说:“我又不是干部,不关我的事。”
康毅盯着驼子说:“你给大家说一下。”
驼子的脸变得象老青菜叶又青又黄。他头上只管冒虚汗,用手背擦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她们那天晚上都是晓得的。我们都说给她们算了,队长说不上征购,上面要理抹。”
油子向他射来了阴毒的眼光。这时沈主任走进来了,她已经听到了驼子的话。她说:“不上征购,公社当然要理抹。——咋来了这么多人?”
叶粒说:“我们在等沈主任来解决问题呢。”
沈主任说:“那好。”她看了一下手表说:“现在正好九点钟,到办公室来谈吧。”
曾三爷急忙往外面走,驼子会计和保管也想溜。王云霞说:“你们,一个是会计,一个是保管都是证人,不能走。”
大家把他们推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挤满了人。徐春林和其他几个知青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还手不停脚不住地翻弄着桌上的东西。沈主任心里不髙兴,皱了一下眉,也不好叫他们下去。
一个女知青说:“我们是专程来看你沈主任处理事情公也不公的。”
另一个知青说:“这事你要严肃处理,知青不是好欺负的。”
又有一个知青说:“农二哥说我们分了他们的粮,其实我们也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背太阳过山!”
有女知青把手伸到沈主任面前嚷着:“你看我们的手,都打了好多老茧了。我们都晒成了黑鬼,我妈都认不得了。身上也晒脱皮了。”
还有知青说:“生产队得了安家费,又舍不得给我们修房子,买农具。我们除了有一把锄头啥都没得。”
“生了病没得人管。前几天打摆子,又冷又发烧。好难过啊!”
徐春林说:“我是自已要求下乡的,哪个晓得是来遭罪。农二哥比我后妈还凶。”
大家七嘴八舌地围着沈主任嚷着。他们也知道沈主任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处境和命运,只是想倒倒苦水发泄一下。沈主任看着这一屋子的知青怕他们惹出事来。她无可奈何地说:“好好,你们都很辛苦,慢慢就习惯了。今天是解决一队瞒产私分的事情,大家不要吵。我先要问游树明,你瞒着知青分八十斤谷子的事,有还是没有?”
知青们都安静了,大家把眼睛盯着油子。油子支支吾吾地说:“没得哪个说过不分给她们,是算错了帐。”
叶粒和王云霞都很气愤和激动地向大家讲了那天晚上,油子开会和第二天他见事情败露,才叫大家退粮上征购,以及他老婆挑起社员,骂她们端了大家的饭碗的情况。
知青们愤怒地吼起来了:“你这个坏家伙!你欺瞒知青还要挑动群众恨知青。我们不得轻饶了你。”
有男知青说:“跟这种坏蛋讲不清理,揍他!”
徐春林说:“对,难得费口舌,打那龟儿子。”其他知青也在叫喊着打。
沈主任看到知青们群愤激愤,慌忙站起来说:“你们安静,不要激动,相信公社会正确处理。”她冷冷地看了康毅一眼。康毅知道她在责备他不该纠集这么多知青到公社里来。他也清楚地知道现在己不再是文革初期,毛老人家大力鼓励造反当孙悟空的时候了。那时需要把火点起来,烧得愈旺愈好。现在需要知青们循规蹈矩地接受再教育。他内心的那种争强好胜,喜欢鼓动造事的热情从武斗结束,就已基本熄灭,只是偶尔仍还有些冲动。现在他知道不能把事情闹大,那样不利于解决问题,对自己也没好处。他站到中间大声地说:“大家都不要吵,也不许谁先动手。我们到公社来是请沈主任解决问题的。”
大家安静下来。沈主任严厉地对油子说:“看来大家对你的作法都非常气愤。你态度要老实,必须认错,狡辩是不行的。”
驼子和保管只管认错说:“是我们错了,我们对不住知青,我们没有按政策办事。”
驼子扯着油子的衣角说:“队长,你看这事,就……就给他们认个错。”
油子抬起头来,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他说:“好嘛!好嘛!你们都往干坎上爬。是我错了,我脑壳发昏了,违反政策,对不住知青。我保证今后好好对待她们。——沈主任,征购任务我已完了,这事就算我错了。生产队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现在正是双抢大忙。”他说着就往外走。
康毅走过去挡在油子面前说:“这件事怕没得这样轻巧,你就想走啦?你破坏上山下乡政策,破坏统购统销政策,说一句错了,就想蒙混过关?”
其他知青也堵着油子的去路。沈主任说:“游树明,事情还没完呢。谁同意你走啦?你必须向公社写一份书面检查。态度要诚恳,要把事情写清楚,认识要端正,交公社讨论后再作处理。如认识不深刻,态度不好,就撤你的职。明天你必须把检查交到公社。”
油子急忙答应着。罗进川拦着他说:“你必须在社员中清除知青端了大家饭碗的恶劣影响,否则大家不会饶你。”
油子一返平时张扬跋扈的神态,低眉顺眼地说:“那是,那是。”
沈主任怕知青们再不让他走。忙说:“就让他回去写检查。量他今后也不敢再欺负知青了。天气这么热,大家各自早些回去。今后有啥事,公社的大门敞开着。大家要听话,好好劳动。我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康毅看了看大家,心想,得顺势收场了。就说:“让他滚吧。有劳各位了。今后有哪个受到欺负,只要在理,我们都要互相帮助。”
听康毅这样说,知青们都各自散了。
油子跨出公社大门,就凶相毕露地对会计、保管说:“你们没求用。老子宁肯砍脑壳,也不愿割耳朵。看我今后咋收拾她们!”
田蒙跟叶培、徐春林下到了石云公社的一个生产队。从西龙公社出来,叶培和田蒙就把叶粒叫到一边,劝她设法把户口迁到他们生产队去。他们说那儿条件虽不算好,但不愁烧柴,队长也没油子坏。田蒙说他们要去做那边的工作。姊妹迁到一起是政策允许的,只要吸收方面同意了,办迁出就没问题。叶粒不想跟田蒙在一起,也不想只顾自己,现在就离开王云霞和唐素芳。他们争扯起来。叶培责怪姐姐不顾姊弟之情也不顾自已。田蒙认为她是在跟他睹气。
王云霞和康毅、罗进川他们在一边等着叶粒一块儿回去。王云霞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大声地叫着叶粒,他们才各自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