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火辣辣的挂在头顶上老是不肯下山,田里的水晒得滚烫。叶粒和王云霞同其它一些社员正在田里栽晚稻秧苗。每人栽六行,她们还不太熟练,手脚要慢些。她们老担心别人栽到前面去了,会被关在中间。咸苦的汗水只管往她们的眼睛里钻也顾不上擦。
曹三嫂子说:“这鬼天气,该下雨了又不下,背上背着个火背篼,脚下踩着懒婆娘烧的洗脚水,脑壳都热昏了。这日子真是!”她看到两个知青快跟不上了。就说:“唉,知二哥也是,谁叫你们多喝了几口墨水?也来受这份罪!”她帮王云霞多栽了一行。
李二妹不吭声地也帮叶粒栽了一行。这样她们才勉强赶上了大家。
鲍满珍突然骂道:“倒他妈八辈子的霉!哪个狗日出来的坐在屋子里想出来的栽双季稻?一季都没种好,偏要种两季。这晚稻栽的时候热死人,收的时候又冷死人。产量又低,虫害又多,从虫嘴巴里夺点粮。一亩打下来除了农药、化肥屁搞头都没得。劳力白送,地也拖得寡瘦。”
有社员说:“鲍满珍,你是苍蝇衔称砣,光讲嘴劲。工作组在的时候,你咋也成哑巴了?”
鲍满珍吼起来:“我又不是瓜儿,硬要拿鸡蛋去碰石头?我的脑壳也是肉长的。别人都不敢开腔,我去开腔?屎盆子、尿盆子扣在脑壳上还洗得干净。那阶级敌人的帽儿又不要钱买,扣在脑壳上,儿子儿孙都休想翻身!”
三嫂子说:“油子明明晓得种双季稻不划算,也唬住大家干。”
有人说:“油子最显屁股白。上头说冬瓜做得甑子,他也要跟倒说,做得、做得。”
鲍满珍说:“怨不得油子,他头顶上还有那么多大帽儿压着,哪个生产队也不敢另搞花样。我们的命捏在人家手心里,别人过得我过得。挨些饿得些坐,谁也不怨谁。”她伸了一下腰,用胳膊擦了一下快钻到眼里的汗水。
曹三嫂子叹息着说:“这人皮真不好披!要活命,没法子!”
大家不再说啥,各自埋着头栽秧苗。叶粒和李二妹挨在一起时,李二妹说:“听说你们跑到公社去反映过油子与汪丽秋的事情。油子使坏整你们呢!前天晚上每人分了八十斤谷子。油子叫大家不要跟你们说。今晚他们又要开会,不晓得又要搞啥鬼明堂?”
李二妹抬头看了看周围,急忙栽着秧子移开了。
吃晚饭后,天已经黑尽一会儿了。叶粒想着李二妹的话,站在茅屋门前,望着黑暗的远方。天空又黑又低,遥远的天边扯着火闪。天气非常闷热。蚊子成群结队地围着她嗡嗡嗡地叫。她被叮得又痒又痛,烦躁地跺着脚。突然,她看到有灯光向仓库那边移去。远处传来汪汪汪的狗叫。
王云霞拿着一把粗篾扇子拍打着从屋子里跳出来嚷着:“遭罪,遭罪,这鬼地方!”
叶粒小声地嘘了一声说:“不要吵,你看。”她用手指着仓库那边说:“有人过去了。李二妹说的不错,油子又要搞鬼了。”叶粒对屋子里的唐素芳说了声我们到仓库那边去看看,就同王云霞一起绕道从狭窄的田坎上往仓库那边走去。她们不敢打手电,摸黑跌跌爬爬地走着。叶粒小声说,看踏倒刺笆。话音刚落,王云霞就叫起来了。一根长长的长满钩刺的枝条挂着了她的衣服,光胳膊上也挂出了血。她们小心地将刺笆弄开,又摸着往前走。她们好不容易才摸到晒坝旁边的养猪房附近,就听到油子在晒坝里压低了嗓门说话,可听不太清楚。她们又摸进养猪房,坐在猪圈栏上。圈里的猪拱叫起来,她俩本能地把身子往下一缩,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等猪儿安静了,她们才伸直了腰杆。猪圈里一股股酸臭味直刺鼻子。凶恶的蚊子嗡嗡地包围过来。可她们顾不倒这些了,全神贯注地竖着耳朵听油子说话。
只听油子在说:“分谷子的事,不准走漏风声。征购任务还没完成,公社晓得脱不了爪爪。去年,我给每人争了五十斤返销粮,要不,春荒咋熬得过?不饿死人来摆起才怪!上头的精神是粗细粮加起,人平不到三百六的才有着落,超过这个数,一斤也休想。那八十斤谷子没上帐,今后征购任务逼凶了,就拿红苕、晚稻去抵。上头晓得分粮少,返销粮才吃得多。你们懂不懂?”
驼子会计的声音:“队长为大家想得很周全。只要大家把嘴巴管住,哪个问倒都不承认。就屁事没得。”
油子伸唤了一声。“唉!我怕是好心没得好报啊!就怕有人吃多了,胀翻了,嘴巴痒通给了知二哥。现在她们正在到处钻空子整我,前几天还跑到公社去告我的黑状。你们要给婆娘、娃儿打招呼,不准跟知二哥说。今后哪个说出去了,我就扣他全家的粮。我说话作数,决算兑现。李福全──”油子点到李二妹爹的名字。他厉声说:“你的二女咡最讨厌,一天到黑跟倒知二哥的屁股转。”
她们听到李福全那粗哑的声音:“我看分给她们算啦!她们老远的来,也不容易。我们也有儿有女。”
两个知青的鼻子发酸了,刚才的愤怒变成了激动。又听黄二爷说:“我说也犯不住瞒她们。全队差不多两百号人,一个少一斤也就有她们的了。她们也是明白人。”
油子象破锣一样的嗓门大声地吼起来:“你们硬是四季豆不进油盐!我说了半天,你们就是不开窍。知二哥跟你们是亲还是戚?靠得住过屁!今天吃了粮,明天就去反映!我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你黄二爷说得轻巧象根灯草,一分钱能逼死英雄汉,一斤粮能救活一条命。生产队少称一斤给你都要干叫唤。你们硬是会当好人哟!”
驼子会计的鸭公声又响起来:“队长说的是实情,照他说的办,大家都吃不倒亏。横顺不准哪个说出去。她们城里人饿不倒肚皮,就是饿一下,也让她们晓得点好歹。”
油子的声音又响起来:“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是说硬不拿给她们吃。她们是受我们管教的。只要今后听话,和我们一条心,规规矩矩的劳动,看情况再说。粮食在我们手头,主动权就在我们手头。”
听到这里,王云霞再也按不住心中的怒火。叶粒也感觉血直往上冲。她们自己也搞不清怎样一起跳到晒坝里了。王云霞直向油子奔去,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地吼起来:“走!——我们到公社去评理。我们要向所有的知青讲,你凭啥这样对待我们?”
叶粒也激动万分地指着油子愤怒地说:“你搞阴谋诡计,欺上瞒下。”
油子惊呆了,他没想到这两个知青会突然冒出来。他象泄了气的皮球,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驼子会计忙打圆场说:“你们误会了,也不是不拿给你们。粮食早晚都是你们的。”
保管也忙说:“你们不要闹,不要吵。称给你们就是啦。”
其他一些社员也都劝说:“有话好好说,从今往后和社员一样对待。”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白光在人们眼前闪过,瞬间,一个惊天动地的巨雷在头顶上方爆炸。在场的人都惊慌起来,驼子会计说:“要下大雨了。铁冷了打不得,话冷了说得。明天早上就补称给你们,对了不?”
雨下大了。人们抱着头,各自往家跑去了。油子也趁机溜掉了。
叶粒和王云霞在暴风雨里慢慢地走着,她们想到油子刚才那付狼狈不堪的样子很开心。她俩挽着手任狂风吹、任暴雨淋,一点也不在乎。两个水鬼回到茅屋,唐素芳已经睡了。王云霞欢天喜地地脱着湿衣服,一屁股坐到板凳头上,不提防板凳一跷,摔了个四肢朝天。她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叶粒笑着来拉她。她一骨碌爬起来把板凳踢开,耸身坐在饭桌上,顺手拿起一双筷子敲打着空饭碗,高兴地嚷着:“油子被我们斗败喽!──”
唐素芳被吵醒了。她惊奇地问:“你们在高兴些啥?”
叶粒很高兴地告诉她刚才的事情。听说明早晨就去称瞒了的谷子,唐素芳也很髙兴。那晚,三个知青都睡得很沉很香。
油子却一夜都没合眼。他和老婆娃儿睡在一张床上感到又挤又热,干脆翻身下床,坐在竹子做的马架子上,用一把蒲扇不停地拍打着围着他转的蚊子。
秀枝儿被啪啪的声音吵醒了。她睁开眼借着窗外的闪电看到油子坐在那儿,就说:“你疯了?在那儿喂蚊子。”
“你少管!”油子没好气地说。
“生病啦?明天还要干活呢!”
油子粗声粗气地说:“我睡不着。当真碰到鬼了!今晚被两个知二哥吵得烦死了。老子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知二哥凭啥跟你吵?”
油子恨恨地说:“还不是为那八十斤谷子。今晚她们突然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还说要拉我到公社去说理。最可恶的是那些没得用的东西,一个二个的都下粑蛋。会计、保管都说要称给她们。”
“哼!是你当家,还是他们当家?就这样拿给他们吃了,今后怕要骑到脑壳上屙屎屙尿啦!”
秀枝儿的话刺痛了油子。他叹息着说:“当初想到她们是女咡,要好管些。农村的苦,她们吃不消,一年半载就会嫁人走了。我们得了安家费,又响应了号召,哪点不好?哪个晓得碰到两个软硬不吃的利害家伙。那王云霞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吵吵神,那叶粒是螺丝有肉在肚皮头。两个挽在一起真难打整!”
秀枝儿心里埋怨油子当初选漂亮要了她们,现在是自讨苦吃。她问:“你也答应称给她们?”
油子从马架子上跳起来说:“没得那样安逸!老子宁肯砍脑壳也不肯割耳朵。等天亮我就叫大家把粮食退出来上征购。只要上了征购,公社就不得过问这事。她们休想得到啥好处。”
“把吃进去的吐出来,怕大家不得干呢?”
“会计、保管我唤得动。他们吃不倒亏。那晚他们也跟我一样多称了三百斤谷子。只要我们带头退,就没得哪个敢硬顶。”
秀枝儿心痛已经装进柜子的谷子。她说:“我们也要退出四百斤谷子,我想不过!”
油子说:“这里不去,那里不来。屙尿泄鼻子不能两头都逮倒。弄不好公社当真理抹起来,我这个队长就当不成了。”
秀枝儿听他这样说,也不再说啥。心里怨恨着三个知青。
天还没明,油子和他的老婆就在红旗一队的山坡小路上东奔西窜。油子先去敲开驼子会计的门,然后又到保管的家里。油子老婆窜入鲍满珍、曾三爷等人的家中,对他们说:知二哥把事情闹出来了,不把谷子退出来上征购,公社就要派人来清查,把啥都要刮光。今后也休想吃返销粮。
风早已停了,雨早已住了。太阳已爬上山岗。天空显得特别明亮,树叶苍翠碧绿。田野里到处响着哗哗的流水声。一道道霞光从土墙裂缝中透射进来。王云霞醒来了。她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顿觉全身的筋骨都舒展了,昨天的疲劳已完全恢复。唐素芳已起床煮早饭。叶粒还在熟睡,王云霞嘻嘻哈哈大呼小叫地说:“你才睡得安逸啊!忘啦?今早要去称谷子呀!”
叶粒一下坐起来,迅速地穿衣服。突然,从对面山坡上传来了油子那象破锣一样的吼声:“各家把谷子退出来上公粮喽——!不上公粮今后别想再分粮喽──!”
这破锣一样的吼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一些山坡传出了刺耳的回响。王云霞和叶粒都瞪大了眼睛。这破锣一样的吼声又再次响起。
王云霞说:“糟了!龟儿子花样真多。我倒要看看大家退不退?”
唐素芳走进来,沮丧地说:“谷子分不到了!”
叶粒和王云霞都不信大家会乖乖地把拿回家的谷子退出来。她们各自背着个大稀眼背篼到山坡上扯猪草,却不住地抬头看着周围。一会儿油子、会计、保管从各自家里挑着箩篼出来,向西龙镇去的路上走去。在路口上,油子放下箩篼又在那里扯着破嗓吼叫:“我们都挑着下山了,各家各户快点挑起来哟──”会计、保管也跟着吼叫。
又过了一会儿,黄二爷挑着箩篼出来了,曾三爷也挑着箩篼出来了,李大爷也挑着箩篼出来了,……
秀枝儿、鲍满珍、黄**和一些妇女,站在知青茅屋对面的山头上大骂起来。鲍满珍第一个扯着惊山应水的嗓子骂道:“哪里飞来的黑老鸦、扫帚星?分到口中的粮被你们端了。我一家吃啥子哟?”她边骂还边号啕大哭起来。
秀枝儿也骂:“城里来的整人害人的妖精。我们当家的为了大家多吃几颗粮,把心都**了。今早晨要叫大家把谷子挑出来,他还哭了一场。我们也退出了四百斤谷子呀!我家的春荒咋过呀?”
黄**说:“我家被她们整惨了!九口人要退七百多斤粮啊!我要跟这几个吃家饭屙野屎的妖精拼了!”她拄着根破竹竿,牵着小孙女儿颤颤巍巍地向这边走来。
王云霞再也忍不住了,站在山坡上大声地吼起来:“是哪个坏蛋造谣说我们端了大家的饭碗?又不是我们要大家把谷子退出来。你们退不退关我们屁相干!”
叶粒也大声地嚷着:“你们不要听信谣言,把矛头对倒我们。队长叫大家退粮跟我们不相干。我们只要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远处,康毅和罗进川挑着箩篼跟着二队的社员一起去上公粮。他们正从一队的大路上经过,听到一队有人在叫骂。他们放下箩篼,听到鲍满珍在骂:“说的比唱的好听,不是你们要到公社告黑状,队长吃多了要叫大家退出来?”
秀枝儿说:“是呀!我们当家的又不是疯子,犯神经。明明是有人在搞鬼……”
王云霞接过去说:“你说得对,对极了!就是有人在中间搞鬼,挑起大家恨我们。捣鬼的人没得好下场!”
康毅、罗进川见挑担子的社员都走远了,就急忙挑着担子下山去了。
唐素芳背着个包包,急匆匆地跑来对她们说:“黄老太婆坐在门口用竿竿指指戳戳的,骂得好难听呀!猪已经喂了,饭在锅里。我要回去住几天。唉!你们不该和他硬顶。”
王云霞心中正有气,听她这样说,一股怒火窜上来。她说:“你咋这样说?难道我们该向他屈服、投降?我们又不是汪丽秋那种不要脸的人!”
叶粒见她在这时就想一走了之,也很生气。她说:“人要讲是非黑白,不能当软骨头。”
唐素芳说:“你两个都是犟牛脑壳。我们是外人,生产队的人都会向着他。唉!我们今后的日了咋过啊!?”她把钥匙递给叶粒,转身走了。
见唐素芳各自走了,叶粒和王云霞都很不痛快。她们不想去招惹黄老太婆,把背篼放在自留地里,就怒气冲冲地向西龙街上走去。她们不愿就此服输,想设法把油子的诡计戳穿。
罗进川和康毅挑着空箩篼从西龙镇粮站出来,到街口买了两包香烟,正往回走,老远看到叶粒和王云霞匆匆忙忙地往街上走来,就停了脚步站在街口上。等她们走近,罗进川说:“我们正想到你们那里去讨口水喝,没想在这里碰上了。”
康毅说:“起先我们走你们那儿过,听到一伙妇女在骂你们。刚才我们在粮站,又听你们生产队来交公粮的农民说你们端了大家的饭碗,把大家喉咙里的口粮都掏出来了,这到底是咋回事?”
王云霞激动地说:“油子坏透了!他瞒着我们每人分了八十斤谷子。昨晚他开会,封大家的口,威胁谁给我们说了这事,就扣谁的口粮,偏偏又被我们听到了,我们跟他吵,大家都说要分给我们。今早,他又搞鬼,叫大家退出来上公粮。他老婆还带了些社员来骂我们。”
罗进川说:“看来油子真是歪心眼,烂肚皮!”
王云霞说:“他还是个流氓,跟汪丽秋两个乱搞。”
叶粒说:“我们上街来,就是想找人帮出出主意,看该咋个办?”
罗进川着急地说:“得想办法教训他。你们不能在那个生产队了,这人太坏。要不,找公社把你们转到我们生产队来。”
康毅说:“我们生产队不会答应再吸收三个知青,公社也不会同意。你们别急,对这种人,只有让他受到教训,从此不敢张狂。”
叶粒说:“你们有啥办法呢?”她担心他们会动武。又说:“千万别鲁莽,还是尽量跟油子文斗。
康毅心想:这件事的实质是油子利用粮食问题搞打击报复。油子搞瞒产私分,这是政策不允许的。油子胆敢不分粮给她们,对知青起了很坏的作用。决不能让这样的亊再发生!跟油子这样的基层坏干部作斗争,知青们应该支持,公社也应该支持。他说:“这件事我们没错,是油子违反了政策,一定要向公社反映。”
有上次向武装部长反映油子跟汪丽秋的教训。叶粒和王云霞都有些担心找公社也解决不了问题。康毅见她俩有些顾虑,就说:“我们先找公社,如果公社不解决再想其它办法。一定要讲策略。”
听康毅这样说,大家都认为只能这样办。他们一起到公社找到了管知青的沈主任,向她反映了事情的原委。康毅说:“游树明搞瞞产私分,还挑动群众仇恨知青,是破坏征粮,破坏知青上山下乡政策的行为,公社必须严肃处理。”
沈主任听康毅把问题说得这样严重,又因康毅是民兵連长,是知青中重点培养的对象。她实在不好推托。就说,她不能只听一方的意见,叫他们后天上午九点钟,双方都到公社来解决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