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这边。却说他姊姊有个儿子,不解其母之意,婉言问道:“舅舅若再来,母亲许他见否?”其母应道:“不及黄泉,决不相见!”其子问是为何,其母道:“孩儿有所不知。他从燕王谋反,罪恶滔天!我虽小家,也知忠义,怎肯认他为弟?”
其子道:“原来如此。据孩儿愚见,莫若明目张胆,当面责以大义,使闾里共见共闻,却不更好?”其母道:“我昨日恼极,想不到此。我料逆兽还不知窍,决然再来。这邻里中,有几位读书的老人家,汝先去说知就里,约他们不期而集,当了正人的面,唾骂他一场!”其子忻然自去。
俄听得有人敲门,其母令婢问时,说是个和尚,带着个小沙弥来认亲,其子也正回来,在门外迎着,随请入小堂,施礼坐定。尚未开言,只见有三、四个白须老者推进门来。道衍问:“是何人?”其子应道:“总是老亲,舅父不妨同坐。”道衍方欲问姓名时,其姊姊已在屏门后步出。但见:头裹着碎花绫一片,手扶的方竹杖一根。眉有寿毫三寸,短短丝垂鹤发,脸分寿瘢数点,深深纹蹙鸡皮。身穿比丘尼布服,多猜栗壳染就;腰系阿罗汉布裙,将疑荷叶裁成。生在蓬茆,偏识儒门礼义;老来疏食,常看佛氏经文。人生七十古来稀,此媪八旬今代少。
道衍一见姊姊铁面霜风,向前下拜,外甥在旁答礼,四位老翁亦皆向上四揖,请母上坐,然后分宾主坐下。其子各手奉粗茶一杯。其母问:“道衍汝大贵人,还来见我恁么?”道衍欠身答道:“弟弟虽位列三公,随身止有一钵,今得藩司送白金五千,特为姊姊称寿,聊表孝心。向因国事烦冗,疏失音问,求姊姊原谅!”其姊勃然而言道:“这都是江南百姓的脂膏,克剥来的,怎拿来送我?”道衍亟接口道:“不是他的私献,原奉太子令旨在库中取的。朝廷尚有养老之礼,何况做兄弟的送与姊姊?”其姊又厉声道:“你说的那个朝廷?我只知道建文皇帝,却不知又有个恁么永乐!伯夷、叔齐耻食周粟,我虽不敢自比古之贤人,也怎肯受此污秽之金钱?列位诸亲长听者,道衍那厮,老身从六岁上抚养他起来,送与先生读书的束修,还是我针黹上来的!夜间点盏孤灯,老身坐着辟绩,课他诵读时,就与我炒闹。到得长大,好学的赌博,输得情极了,愤气走在江湖上,跟随个游方僧落了发,流荡到京中。正值太祖皇帝选取僧人为诸王子替身师,不知他怎样钻谋得了燕府,就该在本分上,做修行出世的事,乃敢结连个相士,哄着燕王说是真命天子,乘着建文皇帝年少登基,他就教唆燕王兴兵造反,违逼京城。圣主不知去向,六宫化为灰烬,皇子、皇弟,尽遭屠戮,而又族灭忠臣数千家。夫人、小姐,囚辱教坊,守节自尽者,不知多少!古人有云:“忠、义为天地之正气。‘朝廷以之立国,残坏高皇帝之命脉者”,说到这句,把手中杖指着道衍道:“是此贼也!我知道阎罗老子排下刀锯鼎镬,待汝这个逆贼!我乃清白老寡妇,安肯认逆贼为兄弟么?”言讫,径自进去。
道衍十分羞恚,面色如灰。其外甥起谢道:“家母年迈性拗,幸舅舅勿怪!”道衍不答,即立起身来要走。四位老者皆扶杖迎祝一老举手道:“古来志公禅师,叫做’缁衣宰相‘,是个虚衔,今少师实做缁衣相公,岂不强似他?”又一老得道:“鸠摩罗什与佛图澄,皆为国师,行的是佛法,今少师行的是兵法,所以为奇。”又一叟道:“燕王是真命天子,方有真命的军师。若说是篡逆,难道王莽,朱温不算他皇帝不成?”第四个老翁道:“如今太子宽仁大度,我等老朽,不妨做他百姓。
若是燕王,我等亦决不做他百姓,要到首阳山去走遭的!”道衍听了这些冷言讥讽,方悟他设此一局。倒徐步下阶,冷笑道:“这些愚夫、愚妇,那知道宰相肚内好撑船也!”出了大门,手也不恭,头也不回,如飞走到舟中。沈思一会,又冷笑道:“倒是我没见识,觉道十分扫兴,再见不得人!”即连夜开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