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殿内传出圣旨,美人楚氏自入宫以来性情骄纵,行为放纵,朕念其尚无害人之心,故多番忍耐,然其不知悔改,甚至变本加厉,在殿中动用私刑,并暗里残害皇后及龙嗣,多次劝诫仍无悔意,是以,为正后宫清净之风气,传朕旨意,赐美人楚氏鸠酒一杯,白绫一丈,以儆效尤。
圣旨传至我耳边,距离那日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里,我只待在鸳鸾殿中,没有去安景凉面前哭诉半句,因为我知道,结果必然是我想要的,果然,安景凉终于下了旨,只不过一杯毒酒一丈白绫,终究是太便宜了楚世吟。
“娘娘也可放心了,那毒妇终是自作自受,以后这宫里也可太平了。”
我抬眼瞧了瞧碧鸢,也不应她的话,只朝了站立在侧的锦绣问道:“陛下亲自前去吗?”
“陛下只让吴公公前去传至,自己并未前去。”
也是了,安景凉在楚世吟身上的感情已经磨尽了,既是狠心下得了旨,又何以还会前去呢?我倒是很想去送楚世吟最后一程,只是如今的状况实在不允许我前去,细想一圈,这宫中怕是没人在意她去留的,她做人做到这份上,也是够失败的。
“那楚尚书呢?今日可有进宫了?”前两日,楚言一日不落的出入长秋殿,想必是找借口替楚世吟开脱,虽说他如今还不敢同安景凉撕破脸,只好歹楚世吟是他亲生女儿,他总要为她争取存活的机会。
“陛下一早就下了旨,恐楚尚书还没来得及进宫呢……”锦绣略有些担忧的问道,“就怕待会圣旨传至楚府,尚书大人会入宫大闹,到时……”
我轻笑了一声,打断道:“本宫若没记错,楚大人虽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小很是疼爱,只是楚夫人却并非是楚美人的亲生母亲,是不是?”
锦绣点头应道:“是的,楚大人的原配,也就是楚美人的亲生母亲,听闻是因难产而死的,如今的楚夫人,是楚大人后来续的弦,早前听闻是养了一个儿子,只是八岁的时候不慎掉入河中,淹死了,之后便再无所出。故此,楚大人是将楚美人自小当男儿养的。”
是呢,大约也是因为造的孽太多,他楚家到底没有一个香火可以继承,原想着将唯一的女儿当成男儿一样养,教她防身的本事,教她骑马射箭,男儿该学的东西都学了,只是教了这么多,却唯独没有教会她做个好人,做个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人,倒是让她成了个自私倔强霸道无理取闹的人。
她这样的性情,便是没有我,日后必然也会遭安景凉冷落,这一日不过是提早了些到罢了。
“所以,奴婢才担心,万一楚大人闹起来,奴婢怕他会将矛头指向娘娘……”
“本宫还听说,楚夫人向来脾气大,是以同楚美人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楚大人又是最怕他夫人的,你觉得此番楚美人被赐死已成定局,楚夫人会放楚大人进宫大闹吗?”
“这……”锦绣皱了皱眉,说不出话来。
这不过只是其一,其二,楚言也不是那种不瞻前顾后的人,此番是他楚家没有理,他纵是要闹也说不出什么凭据来,入宫大闹那是自取其辱,这种搬起石头自砸脚的事他事万万不会做的。失了一个女儿心痛是难免的,可要紧的还是他的野心,他岂可为了一个楚世吟就乱了阵脚。
所以,我并不担心这个,我担心的,是如锦绣所说,他会将这股恨意全都投在我身上,楚世吟和我之间的矛盾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必然会将宫里发生的事添油加醋的传给她父亲,我只怕楚言已在筹划更大的阴谋,到时拿我开刀,却是我防不胜防的。
“罢了罢了,娘娘也别想了,锦绣姐姐也别再说了,左右这事本来就是楚美人的错,如今既然陛下已经下了旨,娘娘不必再理会,安心养胎才是正事。”碧鸢见气氛有些异常,忙的出言劝道,说罢,又将早前放置在桌上的安胎药递了于我,“娘娘还是先把安胎药喝了,再不喝就要凉了。”
锦绣面上满是忧虑,我知她心中所想,只是有些事情我不便与她商量,故此只当做没看见,住了嘴,断了方才的话题。
转而瞧向碧鸢,这傻丫头自打知道我有孕后,喜悦之情不言于表,整日里变着戏法的弄好吃的来给我吃,又亲自检查膳食,是以,这两日来劳累了不少。我知她高兴什么,也知她期待什么,只可惜,我要辜负她了。她一朝侍候杜涵月,用了十二分的心,如今跟随着我,只有过而无不及,她同青烟一样,一心只为我,我却不得不诸事隐瞒,为的也是不让她一起担心,若哪一日她知道了真相,但愿她不要怨我才好。我只想着,今生今世必要保她平安,再不会让她同青烟一样离我而去了。
“娘娘……娘娘怎么了?”久久盯着她,想起青烟,不觉入了神,听闻她唤声,我忙收了眼神,隐去快要落下的眼泪,微摇了摇头,遂笑着接过她递来的汤碗,一口口喝了下去。
午膳用毕,本欲去长秋殿瞧瞧的,只是想起才刚处决了楚世吟,安景凉必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便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想要睡去,心里却堵得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碧鸢见我翻来覆去烦躁的样子,便是提议道:“娘娘不如出去走走吧,老是闷在殿中也要闷出病来了,今日阳光甚好,娘娘可以去隐月湖边看看,兴许走了一遭回来也能睡个好觉了。”
正是了,这几日我为避嫌一直没有出去,也不知外头如今是怎样的光景,楚世吟一死,宫中再没有兴风作浪之人,我也不怕再遇见什么人起什么纷争。思及此,便是起了来,碧鸢见我应了,忙着替我打点,我便只随身带了几个宫人出了鸳鸾殿,一路往隐月湖方向去。
不过只是几日的光景,只宫中上下却像重新整顿过了一样,素日里那些爱嚼舌根的宫人不见了,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内侍也不见了,多的是满面肃然低着头疾步走路的人,见到我,也只是跪地请安,拘束漠然。
这虽成了皇宫中应有的样子,只是不免多了几分冷清,更是衬得这四面红墙围绕的皇宫内苑寂寥孤独。
默默走在宫道上,低眉瞧向脚底下的青石板砖,百年如一日,不过是磨损了些光泽,多了几分沧桑感罢了,只这走在上头的人却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不知何日,我才能走至宫道尽头,那铁皮城墙围堵的另一面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娘娘,您走错了,隐月湖在那边。”思绪太多,竟不知不觉绕到了凤凰殿,碧鸢轻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着。
我抬眼瞧向前头,昔日金碧辉煌奢华贵气的凤凰殿如今人去殿空,只徒留了见证过那些风花雪月的一门一窗、一花一树还在庭院深深的殿中固守着,也许这里还会有下一个主人,下下个主人,可终究没有谁真正属于这里,终有一日都会离去。
我原本以为,楚世吟死了,我该是很高兴的,可我如今站在凤凰殿门口,心中却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是一股不明就里的难受。我当然不是可怜楚世吟,因为那是她本该承受的报应,不值得可怜。我只是有些厌倦这样尔虞我诈的日子,厌倦时时刻刻耍心计提防身边任何人的日子,实在是太累,太辛苦,太难受。
可我却又不得不这么做,眼下楚世吟死了,留给我的却还有更大的难题,我若一时分了心,最后只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死不可怕,我只怕的是生不如死。
“娘娘,咱们走吧。”
我抬眸朝凤凰殿又看了眼,终是叹了口气,点头道:“走吧。”
渐已入春,隐月湖边的花草树木开的郁郁葱葱,在阳光的照耀下,色彩斑斓,煞为好看,倒是扫去了我内心的不安因子。
信步而上长桥,记忆却涌上心头,在这里见过安景尘,也见过宁玄曦,如今他们二人却早已远离了我,一个不知身在何处,一个也再无相见之日,而留在我身边的,却恰恰是我最害怕最排斥的人,纵是温柔三千,却依旧掩盖不了刹那的凉意。伴君如伴虎,我在他身边这么久,终究是快撑不下去了。
“娘娘,奴婢心里一直有一件事,想要告诉娘娘,又怕娘娘知道了会怪罪杜美人,可不告诉娘娘,奴婢心里实在不安。”
正遥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猛的听闻碧鸢说话,我转头瞧去,她已将其余宫人遣退了几步之外,只一人站在我身侧。看来今日出来她是早已计划好的,便是刻意选个人少的地方和我说话,她心里还留着什么秘密需要这般小心谨慎的?
我正了正身子,一时心内满是疑惑,“还有什么事情是和杜姐姐有关的?”她咬着唇,只低着眼说不出话来,双手扭着衣角,踌躇不安,我便复又柔声道,“她已离开这么久,若是还有未完成的心愿,你如何能瞒本宫呢?碧鸢,如今本宫身边只有你是信得过的,难道你信不过本宫吗?”
碧鸢忙抬眼摇头道:“不,奴婢不是信不过娘娘,只是……”她拿眼瞧了瞧周遭,又靠近了我些,压低了声音接道,“只是此事关联到陛下,娘娘恕奴婢无罪,奴婢才敢说出来。”
我眉头一皱,有关安景凉的?难道是……
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了,又回忆起杜涵月死之前说的话,难道她果然早已知情吗?
“好,本宫恕你无罪,你有什么话就一字一句告诉本宫。”
碧鸢方才松了口气,尔后小声道:“娘娘可有觉得近来陛下的神思不太好?”
她这话一出,我心内疑问已有答案,果然是,我猜的一点都不假,只是杜涵月又如何会知道?我想着套出碧鸢的话,便只装作不知,“可是了,故此本宫才去茶房取了陛下常喝的茶去给太医院检查,只可惜,那茶叶没什么问题,平日里膳食都有人试吃,更是没有问题了,本宫对此也是颇为忧虑。只你何以问起这个了?”
碧鸢抿了抿唇,应道:“奴婢……奴婢知道问题出在哪……”
我险些便要冲动的问出口,好在及时克制住了,只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这件事情也不是和杜美人有关,而是……而是荣贤贵妃……”
这是我早已知道的,倒并不十分惊讶,只皱眉听碧鸢说着。
“就在太后娘娘逼宫的前一晚,美人晚间去给太后请安,哪知碰上贤贵妃也在,故此就在帘外稍等了等,大约正是密谋逼宫一事,故此长信殿内并无其它宫人在,安静的很,便是太后娘娘同贤贵妃说话再小声,奴婢和美人还是听的一清二楚。其它逼宫谋反之言已叫人震惊,奴婢却还听得太后娘娘说,早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先帝曾送过陛下一套茶具,哦,也就是现今陛下最喜欢的那套青釉,陛下日日拿来泡茶喝的……”
是了,碧鸢不说我倒忘了,安景凉最是欢喜那套青釉茶具,爱如珍宝,前一年叫一个宫人不小心打碎了一只,他怒的打了那宫人三十大板,从此,长秋殿的宫人皆是小心翼翼,不敢再碰。如今那茶具还安安稳稳的摆在长秋殿的暖阁中,供他每日用的。
“谁曾想,那茶具是藏了毒的……”
我立时站起身来,一把拉住碧鸢,打断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奴婢只隐约听见,太后娘娘说,那套青釉虽是先帝赏的,实则乃荣将军自边疆带回来献给先帝的,只因青釉罕见,又见陛下欢喜,先帝便赏给了陛下,太后娘娘还说,他早料到如此,才会安排了这一出,那青釉茶具在烧制的过程中加了一味毒药,叫……叫什么……什么酥的,奴婢记不甚清,只说那毒药已渗入茶具中,倘或陛下日日用它来泡茶,长此以往,终会神志不清最后意识完全丧失,甚至最后因此而死。”
我的身子一怔,直直的跌坐在石凳上,原来,太后早已暗藏心机,他忍辱辅佐安景凉上位,陪他演了这么多年的戏,原来她早有预谋,只是我想不明白,既是如此,她又为何会提前选择逼宫?为何不等安景凉毒发呢?难道果然只是因为父亲要被斩首吗?太后又怎会为了一个苏家就白白浪费这么多年潜心安排的计划?
“娘娘,娘娘您还好吗?您别吓奴婢……”
我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碧鸢的手,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何太后娘娘还要逼宫?”
碧鸢摇头道:“之后的话奴婢并没有听见,美人知道这个秘密后当时就震惊了,也没再待下去,立马带了奴婢悄悄退了出去。”
恐怕这疑问我只有当面去问荣霜了,只是荣威倒戈相向果然不是真的投降,而是太后留下来的希望。
呵……可她又凭什么来相信我呢?太后千算万算,没有算出的是我早已不是从前的苏羽歌了。
“美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应该要早些告诉陛下的,可是……美人当时痛恨陛下,所以才……后来娘娘回来了,奴婢也曾劝过美人,要美人告诉娘娘,可美人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此事在奴婢心中这么多时日,奴婢憋得很难受,如今娘娘身怀小皇子,奴婢不想看到小皇子没有父王,所以才决定告诉娘娘,还求娘娘原谅……”碧鸢说着双膝一跪,磕头认错起来。
我哪里有怪罪她的意思,她这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总算是知道忘魂酥所在何处,我该谢她才是。
只是,太后到底在预谋什么?荣霜下一步又要做什么?我却无头无绪。而这十字路口我又该往哪走?
我须得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