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王与世子高桢从宫中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广平王喝了些许酒,心情倒是很好,也不肯休息。高桢无法,只得命人去煮解酒汤来。
王府总管瞅着广平王神智清醒,世子也有空,便赶紧上前将今日赵玮与龚军士来的消息禀报了他们,又将两个的拜帖匣呈上。
高桢虽然更想打开赵玮那匣子瞧他都写了些什么,赵琇是否夹了书信来,但他身为皇室子弟,对政治的敏感度颇高。广平王稍微对龚军士的帖子施加了关注,他就留意到了,顺口问:“他不是跟着范将军去了辽东么?难不成是替范将军送信回来的?”
王府总管忙道:“听说是皇上下旨召范将军回京参加新年大朝,范将军就差龚军士先行回京给家人报信。小的跟他说,王爷和世子都进宫去了,不在府里,让他明儿再过来。他却说,有极要紧的消息,必须禀报王爷和世子,怕他离开了再折回来,中途会有变故,因此宁可在府里等待王爷和世子归来。小的一问,才知道他一进城就往咱们王府来了,连范家都还没去过呢。”
广平王皱起了眉头:“糊涂!什么事这么要紧?他既是替范本章回京报信的,理当先去范家,却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外头人不知道,还以为是范本章有秘信给我呢。虽然不是什么大事,皇上也不会相信旁人的闲言碎语,但能避一避嫌总是好的。当年范本章出京时,我就嘱咐过他,从此不要再把自己当成是广平王府的一员了。他这些年也都牢记我的嘱咐,从不曾犯过忌讳,怎的如今倒糊涂起来?”
高桢猜测:“兴许范将军真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父王?”他忽地双眼一亮:“莫非是当年的刺客有消息了?!”
广平王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平静下来:“刺客之事,你皇祖父已经下了定论,是清兵所为。”先帝既然作了定论,身为人子,就不可以推翻了,无论那定论是对是错。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为胞弟着想。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皇位上的胞弟被人冠上不孝之名。
高桢有些气闷。清兵所为?清兵在城外攻打,如何能把箭从城内射到城头上?这摆明了是内鬼做的!也就只有皇祖父,才会糊里糊涂地信了那些所谓的调查结果,做出这样的定论。而皇祖父下此定论时,朱丽嫔还在后宫横行,颖王反迹未显,山阴侯还是众星捧月的六皇子,洪文成还是深受君王信赖重用的大将,天知道那定论是如何来的?可惜先帝中毒病倒后,身体一直不好,压根儿就没想起这件事来,更别说下令重查了。他父王与皇叔为了处理颖王叛乱给朝野带来的恶劣影响,一连几个月都忙于整顿朝廷、铲除逆党,同样没提过重审刺杀一事。导致一国太子目盲退位的刺杀,就这么没了下文。他父王不在乎,可他身为人子,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就算早已猜到背后的主使是什么人,而那人也早就死了,他也依然想知道,下手的人到底是谁!
广平王素来了解自己的儿子,即使儿子默不吭声,他也能猜出儿子心中的想法。他微微一笑,柔声对高桢说:“桢儿,你不必生气。当年会算计我的人,不过就是那几个,如今他们不是早已一命呜呼,就是锒铛入狱,能不能查出到底谁是那个下令或下手的人,又有什么要紧呢?那不过就是一把刀,换了别人,也一样会下手的。主犯伏首,便已足够了。”
高桢不置可否:“父王,我们还是先问问龚自强到底要向您禀报何事吧。”
龚自强很快就在总管的带领下见到了广平王。他本是广平王亲卫,多年未见,一瞧对方那双黯淡的眼眸,眼圈就先红了,哽咽着拜倒在地:“王爷!”
广平王听着他的声音,仿佛想起了他从前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不由得露出了怀念而温柔的笑容:“起来吧,数年未见了,看来你过得不错。”
龚自强低下头,胡乱将脸上的泪水擦去,吸了吸鼻子:“是,托王爷的福,小的一切安好,在范将军手下也干得还算不错。”他又向高桢行礼问好:“见过世子。这么多年未见,世子已经长大啦。”
高桢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好多年不见,龚侍卫变了许多,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龚自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是老了么?当年小的离开王府时,还是个愣头青呢。”
“怎么会老呢?我倒觉得龚侍卫年长几岁后,显得越发英武了。”高桢夸了他一句,便语气一转,“你此番回京,听说是给范将军家里报信来的,怎的不先去范家,反倒来了王府?”
龚自强神色一肃:“是,范将军有令,命小的送一封秘信来,事关一件要事,需得先告知王爷。若王爷准许,小的再上报给皇上知道。”
广平王微微动容:“到底是何事?”
龚自强扯开衣襟,从怀里贴身处取出一个油纸包,再将它打开,层层叠叠的绸布中,包裹着一封封有印泥的信。高桢取过信件查看,发现印泥上头印记完整,确实是范本章本人的私印,方才放心地将信打开来看,然后迅速扫了一遍。
看完信后,他的脸色变了,回头凛然望向龚自强:“信上所说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龚自强斩钉截铁地道,“尸首就是小的亲自验的,身形、衣着都对得上,右肩上还有小的当年射出的箭头,可见确实就是当初的刺客没错!”
广平王听出端倪,忙问:“怎么?找到当时的刺客了?他死了么?”
高桢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命王府总管先出去:“把门口看好了,不许一个人接近。”
王府总管正听得激动呢,闻言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世子信得过他,才命他守门去的,连忙出了房间,反手关上门。
屋里只剩下广平王与高桢父子以及龚自强,高桢这才对广平王道:“范将军在信中说,因锦州城战事渐歇,有百姓回到西郊的村子安居,一个牧童放羊时,在一处僻静的山坡背面发现了一具尸首,似乎是草草埋在土里的,被狼挖出来吃掉了半边。因他身上穿着士兵的衣服,当地里长以为是本国士兵,便报到锦州。卫所下面的人去看过,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块腰牌,上面的名字显示是锦州前线的一名士兵,但那个士兵还活着,绝不可能死在西郊。卫所觉得不对劲,就报了上去。”
龚自强道:“将军派了小的去调查此事,小的亲自验了尸,那人身高体形都跟腰牌上名字的主人不符,更何况那人还活着,这死了的人一定是冒充的。小的又在埋尸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生锈的箭头,认出是自己的箭,这才确认了,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刺客。当年他中了小的一箭,又被其他人砍了一刀,却成功逃跑了。几位将军下令全城封锁,却始终没有找到人。如今看来,只怕这人通过某种方法逃出了城外,却在西郊被杀了。”
“被杀?”广平王怔了怔,“他不是被狼咬死的么?”
“不是。他是死后才被狼咬的。”龚自强道,“虽然尸首已经破碎不堪,但从衣裳来看,他是被人从背后杀死的,背心处有很大一块血迹。可惜没有留下凶器,因此小的不知道他是被什么杀害的,看痕迹,倒象是刀,而且跟锦州驻军的制式佩刀大小一致。”
广平王的表情有些微妙,高桢也听出了龚自强话里暗示的意思:“你是怀疑……他被人灭口了?而且灭口的人就在锦州?至少当年在锦州?”
龚自强点点头:“小的并非胡乱揣测,除了从尸首上发现的痕迹,还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龚自强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当他发现西郊山坡上的这具尸首极有可能就是当年的刺客后,立刻就开始调查,这刺客是如何成功地从重重封锁的锦州城跑出去的?说来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缘故,这刺客所冒充的那名士兵,从前是在赵玦手下的,因为赵玦的身份,还有跟颖王府的关系,广平王遇刺后,他一度是最有嫌疑的人之一,所以范本章派了不少人去监视他的行动,发现自广平王遇刺,他就没有离开过公众的视线,行为也没有可疑的地方,简直干净得象白莲花一样。
在那之后不久,赵玦带着手下的几个士兵,跟随别人出城打扫战场,不知怎的,跟其他人失散了,等找回来的时候,他拖回了两具敌军的尸首,其中一个是清军中某个有点身份的小武官,身上还插着赵玦的佩刀,据说是赵玦偶遇受了伤的他,一番拼死搏斗后把人砍死了的。在那之后,尚未暴露身份的洪文成就以这份“战功”为名,给赵玦升了官。没过多久,他就接到兵部调令,回京城去了。
范本章当时没发现赵玦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如今回想起来,他杀死清军武官,正好就在西郊山坡附近,说不定就是去见刺客,顺手灭了口。至于那两具清军尸首是怎么回事,就难说了。但刺杀事件发生之后,赵玦除了这一次出城,其余时间都没离开过别人的视线,那刺客逃脱一定不是他的手笔,又会是谁呢?赵玦已经死了,他肯定是有罪的,范本章更想知道的,是他是否还有同伙尚未落网?事关广平王,他不能容许这件事草草了结,便命龚自强继续追查下去,哪怕是凶手早已伏法,也要有个确切的结果。
龚自强调查了好几日,终于,从被冒充的那名士兵处,听到了一个消息。那士兵说,原上司赵玦升官后不久,曾经有人到卫所找过他,声称要追讨房租,但看到他的脸后,又说找错了,是别人,可名字却是他的名字。那士兵只当他是记错了,也没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说不定是那刺客冒用他的身份在城里租房呢?龚自强问了他那房东是谁,顺藤摸瓜查过去,发现那租房离城头并不远,从后窗能把城墙墙头上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他还从房东处得知一个重要情报:房东当初之所以会把房子租给生面孔的人,并不完全是因为对方有一个驻军腰牌,更因为他曾经见过对方跟一位大人坐在一处说话,态度似乎颇为熟稔。
房东认为这位大人是大人物。跟这样的大人物相熟的人,当然不会有问题,所以他爽快地把房子租出去了。后来发现租客失踪,屋里什么东西都没剩下,房租也没缴清,他就觉得被坑了,照着名字找到卫所,却发现名字跟脸对不上,想去寻那位大人物打听,又再也没见过那一位的踪影。所幸那租客租的时间不长,他只得自认倒霉。
如果那租客就是刺客,那跟他熟稔的大人物又是谁呢?
龚自强一字一句地对广平王道:“小的问过了,他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却记得,太子入锦州那一天,百姓夹道相迎,当时他也在人群中,清楚地看到,那位大人物就骑马跟在太子的身后。”
广平王与高桢蓦然一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