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山子的母亲

男人买药回来，顾远山的身上已经被擦洗得干干净净。

妇女的神情恍惚，她在屋外清洗顾远山的脏衣服，埋着头，用力搓揉，脸上挂着泪水。他身上那颗胎记，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她的心里像猫爪一样难受，她完全可以确定，屋里躺着的，是她抛弃了多年的儿子。而今，他长大成人，出息了，成了金都市的市长；而她，当年名满H县的‘小秀仙’，已经成为‘老秀仙’。

此刻，　阴差阳错的相遇了，她又怎么有脸认他？

她这一生生养了三个儿子，也就数他最有出息。

老大广志生活算是有着落，却着了魔一样，娶了个大他十七、八岁的乡下女人回来。

老秀仙哪里能接受，一个和自己年龄一般大的女人做儿媳妇，她自然是不承认这门亲事。也不知道那女人使了什么手腕，竟然把他的心栓得死死的。自从娶了她，广志就少有回这个家，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

老二广宣一天到晚四六不着调，跟着人打打杀杀，让她担惊受怕。那年严打，躲出去几年也不着家，前一阵子，才刚刚回来。算去算来，这两个儿子都白养了，反倒是被她撇下的儿子，出人头地了。

她的面色凝重，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段往事，是她多年来不愿意想起，不愿意提及的，对她来说，那是一段不光彩的历史。

老秀仙，也就是当年的小秀仙，在跟顾远山他爹成亲之前，就已经生下了老大广志。广志他爹那会儿还是个穷困潦倒的学生，小秀仙嫌弃他，移情别恋，跟了顾远山他爹，哪儿知道看走了眼，他游手好闲，嗜赌成性。

她一直以为他家家底丰厚，直到结婚时跟他去了鸟不拉屎的山旮旯，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黄粱美梦，果断的离开了他。之后，她生下顾远山，送他回去认祖归宗，狠心的将他撇在山里，跟那老婆子一起生活。

小秀仙原来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至少，她没有把他丢弃在大马路上，垃圾堆里。

广志他爹毕业分配了工作，小秀仙寻到他时，他已经升了官，发了财，他念及旧情，看在儿子广志的份儿上，重新接纳她，后来又生下了广宣。他对她绝无二心，一直到死，都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

那些搁在心里快要发霉的往事，小秀仙从不提及，也从不去想，一门心思的过日子。她是明白的，人作孽，早迟是要还的。这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老头子两腿一蹬，撇下她走了，她又时常想起那些深埋的往事。

“妈，你来给他抹一点药。”男人喊道。

“哎，就来。”老秀仙抖抖衣服，晾在竹竿上，扯扯展，这才朝屋里走去。

老秀仙给顾远山擦药轻手轻脚，仔仔细细，生怕弄疼他。他，终归是她的儿子，和广志、广宣比起来，算不得心头肉，可，好歹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如今，看到他过得不赖，心里也踏实了。

“二啊，你去睡吧，这儿我替你守着。”老秀仙对广宣说。

“你可上点儿心啊，他可是我日后的财神爷！”广宣捡了个馒头，咬了一口。

“你就把心搁在肚皮里吧！”老秀仙目送广宣离开，她的目光快速移到顾远山的脸上。

她伸出苍老、干瘪的手，颤颤巍巍的抚摸着他的脸，轻声叹气道:“多俊的一张脸啊！”

她的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分不清是欣喜，还是忏悔！

……

金色流光小区，铁蛋的家里。

铁蛋已经从医院把精神恍惚的谢雨涵接回家，想着尚处在自我封闭状态的娟儿，他的心中不免惧怕，生怕谢雨涵跟娟儿一样，精神失常。

铁蛋爹、娘见谢雨涵失魂落魄的模样，对这个早前相中了的儿媳妇不再感兴趣。直觉告诉他们，眼前这个女人不清白。他们可不愿意自个儿的儿子当了冤大头。即便如此，善良的他们，还是担起了照顾他的重任，尤其是铁蛋娘，把她当亲闺女伺候，浆洗、梳头、喂饭……

铁蛋娘时常遗憾自己没能多添一个闺女，这会儿，索性就把谢雨涵当作闺女，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是一百二十个不赞成铁蛋娶她的。她不求门当户对，但求清清白白，自个儿的闺女纵使万般不是，都可以容忍；儿媳妇可不同，一点点污渍，都会像竹签，戳瞎她的眼睛。

……

省城的劳改农场。

谢伟鸿奄奄一息的躺在病床上，自从上次挨打之后，他就落下了重疾，躺在床上没起来过，成日受人白眼。

他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也知道即便活下去，也是永无天日。他唯一的心愿是，能在闭眼之前，见到女儿谢雨涵，听她再叫一声爸爸。

谢伟鸿一脸苦笑，他是了解他的这个女儿的，她一定不会来。

回想着自己这一生走过的路，一路上作恶多端，到了阴朝地府，也只有打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的份儿。人之将死，才清醒的认识到自己错得无可救药，假如生命可以重头再来，他绝不会再热心于争权夺利，而是会好好经营家庭生活，妻贤子孝，才是真的幸福！

尽管他知道结果，还是弥留一口气，坚持等待，明天她再不来，怕是支撑不下去了。

……

次日清早，顾远山在全身疼痛的侵蚀下醒来，他咧着嘴，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眉头拧在一起。他的脑子里出现铁蛋打他的片段，之后，就是空白。

他环顾四周，如此陌生，他的心中不免警惕，不过，看自己安全的躺在床上，才稍微平静一点。

“你醒啦？”随着话音，一个男人走到他的面前。

“你是？我这是在哪里？”顾远山挣扎着坐起来，身上疼痛难耐，很是吃力。

“顾市长，我是黄广宣。昨夜见您倒在地上，就自作主张拉你回来了。”广宣笑容可掬的看着顾远山。

“还有人知道吗？”顾远山紧张起来，这要是被旁人看到了，他的脸可就丢尽了。

“您放心，那会儿道上无人，我也没敢送您去医院。”

顾远山拧紧的眉毛这才稍微松弛开。

这时，顾远山看到一个老太婆端着一个盆进来，他用询问的眼神盯着广宣。

“她是我妈，照顾了你一整夜。”广宣解释道。

“老人家，谢谢啊！”顾远山赶紧道谢。

听到他的声音，老秀仙的手抖得像筛糠一样，盆里的水溅出来，洒了一地。广宣抢前一步，接过她手里的盆子，埋怨道:“妈，你也不说端稳了，瞧这水洒了一地！”

老秀仙神色慌张，看顾远山的眼神有些怪异，令他周身不自在。

“妈，你出去吧。”

“哎……”愣神的老秀仙极不情愿的转身，慢慢朝门口走去，她的背有些佝偻。

不一会儿，老秀仙在屋外喊:“二啊，把这衣服给拿进去。”

她的声音微微战栗。

广宣闻声出来，拿了衣服进去，他粗枝大叶，并未发现她的神情不对。

顾远山起身收拾妥帖，告辞。广宣送他出门，殷勤的坚持送他回去，他不再推辞。他能够感觉到，在他的身后，有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他想:这家人救了他，还替他着想，还保全他的脸面，日后，他一定要报答他们！

……

顾远山径直去了精神病院。他依旧推着娟儿在院子里走动，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自言自语。

他说:“娟儿姐，打小我就知道你对我好，还有铁蛋，你们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

“我错了吗？我有什么错？谢雨涵原本就该是我的女人，铁蛋喜欢她有什么用？没用！她喜欢的是我，是我啊！”

“我享用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我他妈有什么错！”

“铁蛋那王八蛋，他凭什么跟我争？凭什么？”

“他喜欢她有什么用？谢雨涵不还是喜欢我，这么多年了，都没改变。他杨铁蛋拿什么跟我争？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出来那么多年，还不照样是山里那个土鳖！”

“娟儿姐，你说说看，你也是女人，换做是你，你会选他，还是选我？”

娟儿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微微动了一下，顾远山毫无察觉，他继续口若悬河。

“娟儿姐，你说马栓儿，他是东西吗？活生生把你给毁了！唉……真是可惜了，我都替你不值！”

“要我说啊，马栓儿就是罪有应得，坏事做绝，遭了报应！”

娟儿的手指蜷在一起，捏成了拳头，顾远山依然没有觉察。在他的眼里，娟儿就是一个失去了思想、失去了知觉的半死人，与她说话，可以肆无忌惮，畅所欲言。

……

一辆警车开进金色流光小区，停在5幢3单元楼道前。两个穿制服的人从车上下来，走进楼道。

咚咚咚……

铁蛋娘听见敲门声，拿着锅铲慌忙跑去开门。门打开，看到两个头顶国辉的警察，她着实吓得不轻，惊慌失措的扯着嗓子大喊:“他爹……”

铁蛋爹听到她的惊叫声，趿拉着鞋跑出来，一看，也傻眼儿了。这一大清早，警察找上门来，莫非铁蛋犯了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