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倒猢狲散。
曾经权极一时的东厂也逃不了如此命运,随着曹吉祥被斩在东华门前而朝夕倾覆。
陆历久搜刮了曹吉祥七大罪,连同东厂其爪牙也难逃其咎。
朱见深下令将曹吉祥的尸体悬挂在市集三日,以此平息百姓对东厂的怨气。
东厂尽数被打压。
曹吉祥罪恶滔天,陷害朝中忠良,其中便有赵国公府。
东厂五品官职以上的暗卫尽数落狱,曹钦及其他曹吉祥嗣子就地正法,三代亲族成年男子贬至塞外,女子充入掖庭为奴。
东厂二字顿时成了人们心中的忌讳,甚至连气派的东厂也没落萧瑟,皇帝派人铲平的东厂密室,又从其中牵扯出来不少的陈年冤案。
首当其中,便是多年前的赵国公府,又换了新的一批大臣入狱,好像这四季的轮回,总也没有停歇的时候。
汪延的病总算是在深冬之后的春天好转,而且还比从前更加受朱见深器重,同时圣眷优渥的还有陆历久,霍彦青。
大明变天了,后辈层出迭起的时代。
曹吉祥伏法后,内阁首辅徐友珍似乎更加低调了,便是连石亨都懂得收敛锋芒,甘心默默无闻做个闲散国公。
微风格外温柔的吹拂着冒着新芽的绿叶,浅浅的绿叶渲染着浓浓的生气。
春天是个好季节,万物复苏,朝气蓬勃。
傅明娴这段时间过得很安逸,素日莫过于练字沏茶,和沈家的亲事更是进行的有条不紊,仿佛回到了从前不敢想的安逸生活,清心寡欲。
傅明娴明年方才及笄嫁人,沈瑜愿意等,沈家不曾多言,大约及笄之后才会确定准确的成亲过门之日。
皇上还了赵国公府的清白,将赵二爷官复原职,召回赵家被贬边陲的血脉,虽不至从前的荣宠,却也算是赵家得以重建。
听到消息的时候。
傅明娴站在竹木廊下,看着那些刚从土里冒出新芽的蔷薇高兴地眸子氲上一层水雾。
真好。
赵国公府总算是平反了。
虽然赵国公府对她好的只有赵秦氏和赵宛容,两人皆没有受到牵连,但那终究是她母亲的家,赵秦氏若是泉下有知也定然会开心的。
然而,看似风浪过去,却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傅家过得平安顺遂,可傅国公府却不那么好了。
曹吉祥倒台,身为曹吉祥义女的何氏难免受到牵连,甚至是傅五爷也陷入困境,连带着傅四爷的商场生意也跟着除了问题。
听说岭南庄子还生出性命之事,傅四爷连夜去岭南处理。
傅国公府本就积弊太深,如今更是因为义女婿的身份被退到了风口浪尖上,年前傅周氏搬出丹书铁卷强行压住了分家,可是现在……
大难临头各自飞。
傅国公府本就人心不齐,为了避免牵连,恐怕是压也压制不住了……
傅明湘在后宫一错再错,降为湘嫔。
傅祁想要将傅明茹送给汪延做继室,先是傅明茹绝食反抗,最后耐不住傅祁的态度强硬,可是一直意思不明的汪延却是厉声拒绝。
傅钰想起了傅明娴,却被万氏冷言冷语的告知沈家曾派人去傅家提过亲事,等着及笄之后便迎娶傅明娴过门。
先前的事情被傅周氏瞒的滴水不漏,板上钉钉才提起,傅钰束手无策,傅国公府正是漏洞百出的时候,沈瑜父亲乃是负责谏言的言官,强行逼迫傅明娴恐怕会再度将傅国公府推到风口浪尖上。
得不偿失。
汪延就如同浮萍乱世的救命稻草,可惜,傅国公府偏只能看却抓不到,其实,这个时候只要傅祁愿意放弃一身富贵自请辞官,傅国公府仍可以平安。
但傅祁不会这样做,傅钰也不会。
傅明娴意外的收到了商李氏的书信,说是既然和沈瑜的事情已经安定,是必要去感谢一番傅周氏的美意的,她这个媒人也算是修成正果。
傅明娴对傅国公府避之唯恐不及,但商李氏不但促成这桩亲事,又是沈瑜的师母。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于商家,不可不尊敬。
傅明娴便想着,既然推拖不得,那她便同商李氏约定好时间,结伴同去看望傅周氏好了,想必看在商次辅和沈家的面子上,傅大爷和傅二爷也不会太过分。
傅明娴身着藕色绣芙蓉的袄裙,头上斜插着镶宝石的碎玉簪子,素雅的打扮更让人眼前一亮,傅明娴好像长高了些,看起来更加明媚动人了,肩上又披了绣缠枝的披肩。
已经是春天了,但傅明娴怕冷。
“人逢喜事,小姐越来越明艳动人了。”鹊之替傅明娴装扮好,笑吟吟的吐了吐舌头。
傅明娴抿唇摇头,“真是越发的贫嘴了。”
准备就绪,傅明娴带着鹊之登上雇的马车一路去了玉桐胡同的商次辅府。
同样是朝中权贵,商衍为人清廉,商次辅的府上要比傅国公府和赵国公府朴素许多,但却甚是文雅,傅明娴报了名号,有着商李氏的吩咐,很快有小厮前来引荐了,
傅明娴绕过抄手游廊见到商李氏也早穿戴好的在等着她,一旁有位明眸皓齿的粉雕玉琢的小丫头陪着,该是商李氏最小的孙女,商未芙。
“叫商老夫人久等了,是明娴的不对。”
商李氏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下傅明娴,目光中竟是带着几分心酸和无奈,“娴姐儿来了,那咱们便别耽搁了,直接去吧。”
“芙姐儿,先回房间去找你姐姐玩,祖母回来再陪着你。”商李氏慈爱的看着怀中的孙女,柔声哄着。
小丫头懂事的答应,由奶娘抱着离开了。
傅明娴点点头,跟随在商李氏的身后。
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两人谈话的声音。
“沈瑜,听说你定亲了。”
这声音是秦洛?
“到底是谁啊?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能让你如此魂牵梦绕的?”
而秦洛一旁,则是沈瑜。
商次辅本是吩咐沈瑜前来送些诗书回府的,秦洛听了便一直吵着要跟着前来。
自从除夕过后沈瑜无意对秦洛说了那一番话之后,秦洛好像变了很多,虽然口气依旧是从前的张扬跋扈,但却好学了很多,也有礼貌了很多。
更喜欢和沈瑜待在一起了,他觉得沈瑜不嫌弃他,他也刚好看沈瑜很顺眼,两人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所以沈瑜得了老师的命令,他也一起跟着来了。
沈瑜脸色有些扭捏,“秦洛,你在瞎说什么啊,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傅明娴有些尴尬,可商李氏就在一旁,她这会儿躲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的看着秦洛,又将目光转向沈瑜的身边,浅浅一笑。
沈瑜正为难如何回答秦洛的纠缠,却意外的在商府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傅明娴。
沈瑜将手中的诗书不由分说的堆放在秦洛的怀中,自己却是动作飞快的上前,到了傅明娴的面前。
“阿衡……”沈瑜觉得有些失礼,这才躬身向着傅明娴身旁的商李氏行礼,“师母。”
“老师吩咐学生送些东西回府,师母这是……要外出?”沈瑜目光中带着期盼的看着傅明娴,摸了摸脑袋,“还有阿衡……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竟然不知道呢。”
商李氏笑着点点头,又意味颇深的看了傅明娴一眼。
“刚来,和商老夫人约定好了要去感谢傅老夫人的成全之恩。”傅明娴低垂着眸子,面色平静。
沈瑜抿唇,眉眼间尽是欣喜,“的确是要去感谢的。”
“那师母便速去速回吧。”
“哎……”秦洛刚想质问沈瑜怎么平时那般沉稳,这个时候却手忙脚乱的,却突然听到了沈瑜喊:阿衡?
秦洛心中一颤,不会那么巧吧?
可惜,却正好见到同沈瑜言谈身患,莞尔浅笑的傅明娴,沈瑜定亲的人,竟然真的是……她。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难怪当时傅明娴竟然拒绝了他,原来,她竟然是喜欢着沈瑜的。
不知道为什么,秦洛看着无比和谐的沈瑜和傅明娴自觉地异常刺眼,甚至额头上的青筋也跟着暴起,似笑非笑的说道,“沈瑜,原来,你定亲的是她……”
沈瑜试探着的看着傅明娴,见傅明娴点头,便也没有什么好相瞒的,“秦师弟,阿衡年纪小,你别打趣她。”
秦洛将下巴高高的扬起,眼中又恢复了那丝桀骜不驯。
“阿衡,路上小心。”沈瑜凝着傅明娴的背影,良久,吐出这么句话来。
“走吧。”商李氏拍了拍傅明娴的手背,傅明娴眼角的余光瞥着面色青紫的秦洛,心中升起一丝愧疚。
对不起。
随即紧跟在商李氏的身边,傅明娴到没有什么表情波动,倒是让一旁的鹊之看的心惊胆战,秦洛可是大年夜跑到了傅家守岁……可千万不能在沈少爷面前说什么才是。
不然小姐的亲事就要被破坏了。
……
商李氏和傅明娴到了傅国公府的时候,傅周氏竟然已经穿戴整齐,虽比不上诰命夫人朝服庄严肃穆,但依旧不减风华。
身穿五福捧寿的褙子,绣柿纹花样的抹额,梳的平整的发髻,眉眼间更是熠熠生辉,好像已经料到了傅明娴会过来。
“老夫人。”傅明娴刚准备躬身行礼,却被傅周氏给拦了下来。
“阿衡啊,婚事已经定下来了,便可以放心了,难得那沈小子家世和性格都好。”傅周氏目光中尽是满意,“你能将来过得好,我便也放心了。”
老天待她不薄,都说人生无法回头,可却能一眼让她认出自己的孙女,前世她所给不了,又不敢给的东西,今生她可以豁出去什么都不要替她谋划。
就是临了,也能让她安心。
傅明娴笑着点头,“的确是好的,阿衡很满意,全靠老夫人在其中周旋,所以来同您报喜,您不会嫌弃阿衡有些烦吧?”
“怎么会呢?”
傅周氏眼神不舍的落在傅明娴的身边,迟迟不肯移开,“为人妻者,当以夫君为重,成亲之后,相夫教子也是少不了的事情。”
“沈家家世清白,沈老爷乃是情意深重之人,平生只有一房正妻,孕育三儿一女,皆已成家,唯有沈瑜排行最末,你嫁过去之后,若愿意便妯娌之间多走动,若不愿,便独善其身,切莫争一时口角。”
“最要紧的是你和沈瑜的感情,你们才是能陪伴对方走到最后的人,子承父业,沈瑜的那两位兄弟皆是继承了父亲的情深,想必沈瑜也不会错,日后你们夫妻同心,定会将日子过得锦上添花。”
傅周氏拉着傅明娴的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这亲事可是商家老夫人亲自替你说媒的,将来成亲后,若是受了委屈,大可以找她去。”
“她会帮你的!”
商李氏满是皱纹的脸上生出一抹心酸,自打进了房间内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屋内檀香燃着,临窗大炕上放着一抹冬日残梅。
傅明娴只当做傅周氏是在替自己开心,一一应过她的吩咐。
“许嬷嬷,去将东西拿过来吧。”傅周氏目光瞥到许嬷嬷处,许嬷嬷有些犹豫,“老夫人……”
她当然听明白傅周氏的意思了,老夫人昨夜便已经吩咐她将她藏在内室的红漆木匣子送给傅明娴,别的东西倒是不重要,可是那玉佩……
却是三爷所留之物,老夫人竟然一并要给了傅小姐?
“还不快去,就放在内室那副画的后面,你莫不是忘记了在哪?”傅周氏又开口提了一次,许嬷嬷应诺去取。
“是……什么东西啊?”傅明娴疑惑的问道。
傅周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这身份不方便,以后傅国公府也是你能回避便回避的地方,有些东西,本是打算你成亲之时送给你的,但转念想想,现在给了也好。”
“就当做是替你添妆。”
傅明娴想要拒绝,她不要那么多东西,傅周氏却是提前回绝,“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至宝,是……是一些小玩意,也是我的心意。”
傅周氏笑了笑,的确是一些小玩意的,是傅明娴被接到赵国公府的那些年,府中孙女有的东西,她都替傅明娴准备了一份。
不一会儿,许嬷嬷便从内室去了红漆木匣子,傅周氏示意傅明娴去接下,“先别急打开,等着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打开。”
傅明娴点点头,“好。”
“明娴啊。”傅周氏眯着眼睛,笑盈盈的看着傅明娴,“祖母突然想吃豌豆黄了。”
傅明娴一怔,瞥着正侧卧在沉香木雕花罗汉床上的傅周氏。
阳光从镂空窗桕照进屋里,照到了傅周氏的身上,照在了傅周氏的脸上,让傅周氏的笑意更加慈祥,看的人心里暖洋洋的。
“好,我这就亲自下厨房给您去做,不过您要先等等了,若是饿了,就先叫许嬷嬷给您拿一些糕点。”
傅明娴有些奇怪,好好的叫她过来,难不成只是想念她亲手做的豌豆黄了?
商李氏突然开口,“今日高兴,一直听老夫人说你的手艺好,左右也闲着,便做给我们尝尝?正好我也能同老姐姐说会儿话。”
傅周氏笑着点头,“好。”
傅明娴将门带上,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口拧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您不是要去给老夫人做豌豆黄吗?”鹊之疑惑的看着傅明娴,“您怎么不走了?”
傅明娴紧皱的眉头松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心里突然疼了一下。”
傅明娴觉得突然很胸闷,傅家桓官职已定,傅明元跟随陆历久进步诸多,原先傅钰还能拿科举来威胁,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当初翰林院不起眼的编修能一跃成为正一品兵部尚书。
傅明元是陆历久的门生,自然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拿捏不得。
赵国公府也洗清冤屈,赵宛容虽一直病着,但那时自打娘胎中就有的毛病,连傅周氏也要比她初入傅国公府的时候有精神的多。
傅明娴把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可是心里依旧有着不好的预感。
“走吧。”傅明娴眉心紧拧,“好在老夫人的院子有单独的小厨房,不然叫傅国公府的人看见又少不了一番争端。”
左不过是去蒸一碗豌豆黄,她稍后便回来。
门外傅明娴主仆离开,商李氏方才忍耐不住的开口,“你这般打扮是做什么?”
“收到你的书信,我便慌忙带着那孩子过来了,一切都已经雨过天晴,你莫要自己陷入困境,做些傻事。”
商李氏是真的着急了,她虽比傅周氏要小一些,但也是做了祖母的人,傅周氏身上穿的这套她认得,是当初老傅国公去世后她葬礼所穿。
想当年傅周氏也曾金戈铁马,以女子身份撑起摇摇欲坠的傅国公府,先后经历了丧子丧夫之痛,却不得不忍痛为家族筹谋奔波,老傅国公去世,她便穿着这套衣服,面色沉静的指挥着夫君入殓。
她现在老了。
更多的是心老。
满心狼狈沧桑要比时间对身体的打击更加沉重。
“芳华,我有些累了。”傅周氏干涸的双眼有些湿润,暗淡的目光望着自己袖口绣着的菱花图纹,好似被抽掉了精气一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