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大年三十那天起,直到正月十五闹花灯,这四九城里的热闹就没个叫人瞧够的时候。
这要是搁在早年间大清国还在那会儿,但凡是轮着了稍好的年景,四九城里买卖家的掌柜、东家都不用等到过了初五,已然有平日里贴心的伙计、得力的手下笑眉弯眼地凑了过来,身上寸着一股子利索劲儿替掌柜的点烟、倒茶,捏肩、捶腿,恨不能把一腔子殷勤劲头掏出来搁在主家面前招眼。
叫这么好生伺候一番,那铺面、买卖的掌柜、东家倒也不拿捏太过,都是乜斜着眼睛、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模样朝着那贴心的伙计、得力的手下吆喝一声:“怎么着?有事儿说、有话儿撂!拿着这副小模样搁这儿摆弄,您这是指望着我今年给您涨工钱呢?还是打算另谋高就蹬高枝?”
只听得主家掌柜撂了这么个话头,早在心里头打好了主意的伙计顿时就是打蛇随棍上、就坡下草驴,话音里带着几分叫人听着就舒坦的恭敬应道:“就我这点儿本事,也就在您老手底下、仗着您老心善手面宽,倒还能有口饱饭吃、得件新衣裳穿,我这要是再不知足,那可也太说不过去了不是?”
“那你这是憋着什么主意呢?”
“这不是眼瞅着正月十五了不是?”
“噢......正月十五?讨元宵钱儿不是?”
“........掌柜的您逗我呢吧?这元宵老早就搁在咱铺面里头小伙房外头冻着呢,尽够咱铺面伙计吃了,哪儿还能寻您讨元宵钱?”
“那........开年开张的喜庆钱儿,我初五不就给过你们这帮子小兔崽子了?感情是今年四九城里要改了章程?正月十五还得再赏一回伙计?”
“掌柜的,您这.......我也不跟您这儿耍弄这弯弯绕了!这不是过去这一年,咱们这铺面上买卖不错么?我们底下几个伙计琢磨着.......今年正月十五,咱闹一回花灯?”
“闹花灯!?我说你们这帮子小兔崽子倒是还有个消停日子没有?这大年下一个个耍得都丢了魂、散了魄,足足搁在外边疯玩了好几天,这还没闹腾够呢?还得凑街上去撞这场热闹?再者说了,这闹花灯的钱可不是个小数儿。这钱.......横是你们几个小崽子掏?”
“这不是......掌柜的,都说这正月花灯是西方丙丁火,照的就是黑虎玄坛赵公元帅的神路,求的就是咱们铺面今年生意兴隆,掌柜的您招财进宝海样发财!您要........”
“什么跟什么就是西方丙丁火?还黑虎玄坛赵公元帅都叫你给捯饬出来了?得了,就瞅着你小子干活还算是卖力,赏你一面子吧——公中账上支十块大洋,由着你们这些个小兔崽子闹去!可有一样,这要是晚上折腾够了,白天看铺面、做买卖的时候一个个给我打瞌睡.......你们可都仔细着顶瓜皮!”
“得嘞......谢掌柜的赏!不过.......掌柜的,这十块大洋倒也能闹个花灯场面,可隔壁铺面今儿已然是请了灯笼胡同里头的小师父过来扎灯牌楼了?听说花了有十五块大洋的工匠手艺钱,那灯牌楼上用的可都是上好的湖绸灯笼面儿、还有隔壁铺面的字号,那场面、手面可都透着豪横.......”
“嘿......这福月号还真是跟我这儿飙上了不是?都是做的湖绸丝料买卖,谁家还能短了个湖绸丝料的玩意?公中账上支二十块,麻溜儿去灯笼胡同恭请老师傅过来扎个灯牌楼!还有今年新收的胭脂红湖绸,也破出去一匹用上!今年正月十五闹这场花灯,咱们要不就不掺和,要不然,那就得耍个出挑拔份儿!”
四九城里爷们,原本就没有个不好面子的,尤其是在人面前更是讲究个输钱不输面儿、舍命不舍威风。各家铺面这么比价着一闹,等得到了正月十五天色才黑,街面上各处灯笼里胳膊粗的牛油大蜡烛顿时便被点了起来,通明透亮的能燃着一夜。再等得早已经备齐的万响鞭响过了三回,各家花灯也就三三两两地叫人簇拥着走上了街头。
既然是心里存了显摆、比价的念头,各家铺面、买卖挑上了街头的花灯自然各有各的讲究。你家有金鸡报晓、我这儿备童子送财,福禄寿三星照刚才翩翩走过、观世音佛菩萨已然姗姗而来,供奉四海龙王但求来年风调雨顺,叩拜八仙过海惟愿日后自在逍遥.......
搁在街面上一路行走,当真出挑拔份儿的各路花灯自然在不断篇的叫好声中叫人簇拥到了前面,而差了些火候花灯旁边却是喝倒彩的动静不断。哪怕是脸皮再厚、俩耳天聋,走不出两条街的功夫,那也就能叫身边喝倒彩的动静催巴得灰溜溜寻个空儿掐灭了灯笼里的牛油大蜡烛,再寻个牛油大蜡烛烧到了头儿的借口、撞进个没人的胡同口钻进去扔下自己手里头的花灯,眼睛却还是死死盯着街面上那沸反盈天的火热场面。
也都熬不过片刻之后,撞进了胡同里的那些个人物脚底下已然跟踩了芝麻油似的一个劲儿打滑,不由自主地朝着那花灯挪动的方向追了过去——少说都得一年下来才能等着的一回热闹,谁不去瞧个全须全尾就是个棒槌!
就这么一场热闹,怎么着也得闹腾到夜半时分,笑够闹够了的四九城爷们这才渐渐散去,可回家的时候也都没忘了仔细唠唠叨今年正月十五花灯会上哪家的灯笼最出挑拔份儿,哪家铺面、买卖的手面最豪横。有时候同道而归的两拨人黑灯瞎火搭上了话茬,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嘴头子上打不完的官司,楞就是弄成了全武行的场面。
等得一场厮斗下来回到家点灯一看,却原来是大哥砸开了二弟的脑袋瓜儿,三叔揪掉了四舅几绺长须,原本亲亲热热一家人,楞就是为了瞧过的一场热闹打了一夜糊涂架,着实叫人哭不得来笑不成!
估摸着就因为这样的争执有过太多,也都说不明白四九城里是啥时候开始,正月十五闹花灯的场面上楞就是有了由灯匠行、买卖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挑头攒成的花灯会。
但凡是有那正月十五闹花灯的热闹场面,四九城里出挑拔份儿的花灯全都会慢慢从隔条街面上集中到天桥左近,再由着这灯匠行、买卖行里的人物挑头攒成的花灯会对眼前花灯一一评价。
到头来选出来前三甲的花灯,扎灯的灯匠自然就算是在四九城灯匠行里扬名立万,而这花灯的主家铺面也能在四九城里露脸扬威,求个来年财运亨通的好彩头。
眼见着正月十五闹花灯的日子口儿说话就到,四九城里灯匠行中人物已然是忙得脚不沾地。行里头出名的老师傅自不必说,先就叫四九城里高门大院中住着的达官显贵半请半催的订下了活儿,带着几个贴身的小徒弟见天儿的从天亮忙活到后半夜,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只盼着能按日子完工,这才能不误了主家的场面事儿。
而那些个刚请过了同行老师傅吃过谢师宴,也算得上是灯匠行里能耍单挑接活儿的小师傅,这会儿也是摩拳擦掌憋住了一口气,寻着了一户舍得下本儿扎场面的主家订下的活儿,也就足不出户地搁在自己的手艺作坊里忙活起来,就盼着借这正月十五花灯会的场面一鸣惊人!
真要是有那没心没肺的主儿,到了这日子口儿再想寻个灯匠行里的好角儿、老师傅替自己扎一盏花灯,怕就得先有了天大的面子、地大的钱财,捎带着还得有着海样的运气才行?
站在珠市口儿大街上自家铺面前,好几位买卖家的掌柜一边彼此抱拳见礼,一边却是瞧着火正门里头的小徒弟一样样地扛着扎花灯用的青竹杆、桑皮纸,湖绸子朝火正门堂口里钻,禁不住相互之间打听起来:“我说刘掌柜的,您倒是见着火正门堂口里头请的是哪位扎花灯的师傅呀?”
“哟,唐掌柜您这么一问,我这儿还才想起来——光瞧见火正门里那些个小徒弟一趟趟朝着那堂口里头搬物件,这可真就没见着哪路灯匠行里扎灯的老师傅进火正门堂口的大门?”
“现如今这四九城里灯匠行,出挑儿的几位老师傅听说都已经接应了不少的活儿,压根都寻不出功夫再接应旁的主家。这要是再论起旁的灯匠行里人物.......我说几位掌柜的,我这话里可没旁的意思——您说火正门堂口开着这么四敞大开的门脸、操持着都能搅动了四九城里的好几回场面,这花灯会上要是不拿出来堂口花灯倒还罢了,这要是真拿出来.......可还真不能太寒酸了吧?”
“寒酸不了!我舅母家就是开的湖绸行,听着我舅母家过来我这小铺面拜年的兄弟说,这火正门堂口可是打从破五开张那天,已然上他们那湖绸行里头搬了整整八匹湖绸!您诸位琢磨琢磨,这八匹湖绸全都使上,能攒多少花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