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行里有句老话,叫狐狡兔灵鼠儿精,百回难拿一只全。说的就是这三样野物性子狡诈异常,更兼精灵无比。寻常时稍有个风吹草动,立马便贴着地皮跑了个一溜烟,眨眼功夫便不见了踪影。哪怕是使上各样手段、拿得了这些野物,得手百回也难有一回能保得住这些野物皮毛整齐、全须全尾!
再搁到火正门里拿捏这些物件而论,下套儿、布罗网,挖陷坑、设地弩之类的手艺,虽说能在山林中拿捏下来这些野物,可到头来却还是惊了这些野物的胆子、更会伤了这些野物的皮毛肢爪,顶天了也就能拿出去给人当个抱在怀里、养在家中的玩耍活物,想要拿来傍身调教却是压根不成!
也就因此上,火正门中老辈子的师傅们硬生生琢磨出来了一套擒狐八式的功架路数。在山林中先用了铜哨儿惊起想要拿捏的狡狐灵鼠,择其中毛色鲜亮、体健善走者穷追不舍。直等到想要拿捏的物件被渐渐拢到了人群当中,这时候才拿捏出来那擒狐八式的功架路数,三步一跌、五步一扑,盘膝旋踵、塌腰绕臂,专拿那贴着地皮子钻得飞快的狡狐灵鼠,每回也都是手到擒来!
搁在早年间火正门中人丁兴旺之时而论,七八位习练了这擒狐八式的积年老师傅围拢个圆场,也不过就是一壶茶的功夫,便能将撂在圆场当中的只狡狐灵鼠拿捏个干净。有那武行里的积年老把式瞧过几眼之后,私底下也都说这火正门中擒狐八式的功架,怎么瞧着都像是打从八折拳(注1)的功夫里衍化出来的路数。瞧着不过是个拿捏玩意的偏门功架,可当真习练到了深处,未必就不能拿来克敌制胜?
强忍着脚脖子伤口处传来的钻心麻痒,胡千里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也再次恢复了往日里那副冷硬异常的模样,却又有意无意地朝着相有豹盯了一眼,方才猛地一矮身子,跌跌撞撞地朝前扑了下去!
看着胡千里那骤然扑倒了身子的架势,都没等几个旁观的火正门中小徒弟惊叫出声,胡千里双手拿捏着个鹤嘴钳的功架。在地上轻轻一戳,整个身子已然斜侧着挪了开去
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千里脚底下刻意加重了几分的步法,更是没忘了仔细记住胡千里双手不断变换拿捏的鹤嘴、虎形,鹰爪、猿捉诸般路数,只等得胡千里乍然间一个盘旋绕膝的功架收了式子,歪歪倒倒地站起了身形,跪在地上的九猴儿方才猛地跳了起来,飞快地扑到了满脸汗水的胡千里身边,一把扶住了胡千里摇摇欲坠的身子:“师傅。您赶紧坐下治伤”
尽管整个人已然是摇摇欲坠的模样,可胡千里脸上的模样却是依旧冷硬非常,盯着九猴儿的眼睛冷声喝道:“都看明白了?!”
满脸是泪地连连点头,九猴儿带着哭腔应声叫道:“都记下了师傅,我都没敢眨眼,都记下了”
“腿上绕膝蟠柱、脚踩七星,手上拿捏的是啥功架?”
“绕膝蟠柱用虎形,脚踩七星使鹤嘴”
“鹰爪拿兔、猿捉灵狐。腿上怎么生根儿?”
“鹰爪拿兔、猿捉灵狐,腿脚上走的都是雨打浮萍、风过杨柳的功架。讲究的该是个顺水推舟的意思,生根了怕是手势也就浊了,拿捏不住满地乱走的玩意?”
宽慰地点了点头,胡千里总算是缓和了几分脸上冷硬的神情,任由九猴儿搀扶着自己坐到了椅子上,却又抬眼看向了站在一旁、满脸心痛模样的纳九爷:“师哥。这刮骨去毒、截脉疗伤的手艺,门子里您得算是头一份了,还得辛苦师哥您”
伸手取过了个没开封的巴掌大酒坛子,纳九爷狠狠一巴掌拍开了酒坛子上裹着的泥封:“胡师弟,这活儿就交给我吧!先把这点烈酒喝了。要不然你怕是扛不住!”
顺从地接过了纳九爷递到了自己面前的酒坛子,胡千里浅浅地啜了一口酒坛子中色作青白的烈酒,登时便叫那凛冽的酒气熏得眯起了眼睛:“好家伙这该是口外捎来的原浆老白干了吧?一块大洋一坛子的好玩意,师哥您这可算是下了血本给我治伤了啊?”
抬手示意其它在屋里待着的小徒弟退出了屋子,纳九爷一边亲自动手用烈酒清洗着各样治伤的家什,一边却是低声朝胡千里说道:“胡师弟,师哥我多嘴问一句——方才你练的擒狐八式,是练的全乎活儿吧?”
微微点了点头,胡千里轻轻啜了一口烈酒,毫不掩饰地应声答道:“师哥,您就是不问,那我也得跟您禀告了这事儿了有豹,知道什么是全乎活儿么?”
耳听着胡千里朝着自己问出这么一句话,正搭手帮着纳九爷清洗治伤家什的相有豹犹豫片刻,方才沉吟着朝胡千里应道:“胡师叔,这全乎活儿倒是也听我师傅提过几句。说是甭管哪门哪派,师傅教徒弟手艺的时候,都得留下一两手绝活儿暂且不传。直等到徒弟把活儿练得有了分的火候,方才”
屏住呼吸,胡千里猛地举起酒坛子连喝了几口烈酒,方才喘息着苦笑起来:“瞧着这架势,今儿这一关,怕是真不好过?连有豹跟我说话,都藏着掖着的挑词儿了?有豹,照直了说,也好叫九猴儿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抬眼看了看很有些懵懂模样的九猴儿,再瞧瞧朝自己微微点头的纳九爷,相有豹这才低声朝九猴儿说道:“甭管是哪门哪派,师傅教徒弟手艺,那都怕有个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的事儿。所以在教徒弟练活儿的时候,师傅辈的人物也就都会藏下一两手绝活儿不传。只等得师傅想要金盆洗手的时候。方才会在徒弟里头挑一个可心顺意的徒弟,把藏下来的这一两手绝活儿悄悄的传了下去,这才叫教了徒弟全乎活儿。而这绝活儿多半”
似乎是叫酒兴催发了话头一般,胡千里眼瞅着相有豹那吞吞吐吐的模样,猛地伸手一拍椅背,毫不客气地抢过了相有豹的话茬:“这藏起来的一两手绝活儿。甭瞅着各门各派的路数不一样,可都多少带着几分刑杀凶悍的意思在里头!旁的地界不论,光就是在这四九城中,各行里得了真传的徒弟,谁手里都带着一两手能要人命的本事!”
“珠市口儿大街上,你们这些个孩子常去吃卤煮的那摊儿上头,掌勺的手里那把大勺舞弄起来,轻易七八个人拢不到他跟前!咱们堂口对过的当铺里头那掌眼当当的掌柜,一双手上的功夫。能把枣木的柜台板儿捏出个坑,一副算盘上头七颗能拆下来的活络珠子指哪儿打哪儿!”
“吹糖人的竹签子、补铜壶的小錾子,力巴盘炕的泥瓦刀,逼急眼了的时候,哪样都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就连同仁堂里那些个活人无数的大夫,手里头一把银针、一杆药秤,也是能救人、能杀人的家伙什”
似乎是被酒气冲了嗓子眼,又像是话急引动心头气。胡千里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直惊得九猴儿赶忙上前。轻轻帮着胡千里拍打着脊背,一双眼睛却是流星般地转悠起来,显见得是在琢磨胡千里这番话里带着的意思?
把用烈酒清洗过的治伤家什搁在了胡千里身边,纳九爷一边稳稳当当坐在了胡千里身边的椅子上,一边轻轻用手按住了胡千里脚脖子上的伤口:“九猴儿,方才你师傅传给你的那擒狐八式里头的最后三招。也就是传给你防身保命的绝招儿!不到了万不得已的裉节儿上头,轻易”
重重地叹了口气,纳九爷猛地打住了话头,伸手取过了一柄手指头长短的锋利小刀,轻轻按在了胡千里的伤口左近:“胡师弟。我可也明白你的心思就眼下这乱到了根儿上头的世道,咱们虽说是能忍则忍、该避就避,可到末了都说这全乎活儿里头的要命招数,不到了万不得已的裉节儿上头不能露。可咱们已然是天天都能撞见了人家给布置的裉节儿了啦”
一口气将手中酒坛子里的烈酒喝了个精光,双眼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胡千里很是带着几分醉态地低笑起来:“师哥,您这一辈子心慈手软,按理说该是个好事儿。可现如今咱们堂口里头的老老小小,已然是遭了外人诸多的算计,连性命都折损了进去!到了这时候,我倒是觉着有豹说过的一句话,有那么几分道理?”
“有豹说的?啥话?”
“避无可避,也就不用再避!既然刀尖子都已然顶到了咱们嗓子眼上头,那咱们玩意里头都有个兔子急了蹬鹰、饿虎急了跳涧,咱们不能连个玩意都不如,生生的亮开了心口叫人宰割呀!这全乎活儿里头要命的招数”
狠狠一咬牙,纳九爷猛地将按在了胡千里伤口处的小刀朝已经发黑的皮肉刺了下去:“这要命的招数,该用的时候,那也就用了吧!”
瞪大了眼睛,九猴儿看着胡千里紧咬的牙关,禁不住用力握紧了拳头:“掌门师伯,师傅你们教训的话,我记下了!我明白了!”
ps: 注1:八折拳,地躺拳别称之一,广泛流行于山东、陕西等地。有三十二式流传至今,其中猿功地躺拳嫡传高手王相如大师,更是将此技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