捻弄着手里头一串传了九辈子的铁木念珠,恭诵《完地藏王感念经》的施老太公朝着供奉在佛堂上的地藏王菩萨宝像虔诚三拜,这才颤巍巍站起了身子
朝着早年间数算,施老太公祖上在大明思宗朝就出过一任内阁首府,父一辈子一辈的传下来,倒也着实算得上是家世延绵、福泽深厚。到了大清国的时候,家里头放了道台、点了巡抚的更是不在少数,搁在四九城里数算下来,怎么也得算是有名有姓的富贵人家!
虽说是现如今大清国倒了秧子,铁杆庄稼也都断了收成,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倒架的瓜棚赛棂条,哪怕是闭门读书、不问世事,施老太公一家子的富贵做派也从没一点折扣。
旁的也都不论,只说施老太公请回来供奉的这尊地藏王菩萨宝像,正经用的就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纯黑缅翠,请来雕琢地藏王菩萨宝像的高手匠人,那也是当年在皇宫大内紫禁城里吃一份供奉的玉匠行里老师傅,早已经收山多年。要不是瞧着这块纯黑缅翠着实难得一见,任人说破个大天来,怕是也难得请动了老师傅重操旧业?
精雕细琢三年整,再恭请了四九城中六座寺庙里的主持方丈大和尚把这宝物请圣加持,这才供奉到了自家佛堂里享受香火供奉。为表虔诚,平日里这清净佛堂压根就不许旁人踏足,一应洒扫全、佛前供奉也都是施老太公亲自动手操持。
取过一块素净绢布,施老太公眯着一双昏花老眼,仔仔细细擦拭着佛前香案,正打算捎带手的将佛像上落下的丁点扬尘拂拭一翻,目光所及之处。却是叫施老太公猛然一楞——怎么今儿这纯黑缅翠的地藏王菩萨宝像,跟平日里瞧着的模样有些不一样?
瞪圆了眼睛,施老太公再盯着近在咫尺的地藏王菩萨宝像看了好一会儿,猛地便从嗓子眼里迸出一句全没了人腔的吆喝:“这可要了亲命了啊”
叫声方起,垂手站在佛堂外伺候着的管家顿时便是便被施老太公那没了人腔的叫嚷声吓得一激灵,几乎是扑到了佛堂门扇上。撞开了虚掩着的房门:“老太爷,您这是怎么哎呀快来人呐!老太爷厥过去啦”
乍然之间,原本寂静的施家宅子里顿时变得鸡飞狗跳,各屋里住着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全都从屋里窜了出来,直奔着施老太公礼佛的佛堂奔去。而好几个施家养着看家护院的保镖行达官爷,也都操持着各自顺手的兵器,一个箭步从歇盹儿的屋子里窜了出来。一边拢成个圆阵,拉开了个夜战八方、群虎镇山的护宅架势,一边沉稳着嗓门喝道:“各屋里的老爷、少爷,太太、姑奶奶们都甭乱,留神叫人钻了空子!”
也都没等那些个拢成了圆阵的保镖达官爷多吼上几句镇压场面的话,急匆匆奔向佛堂方向的施家老爷却已经急三火四地窜了回来,迎着那些位拢成了圆阵的镖行达官爷便是拖腔走调的一嗓子:“这可当真是扎个草人哄家雀儿——瞧着您诸位是看护家宅、架势十足,可家里头倒还真就没能叫您诸位护个平安!没二话。您诸位这就请了吧!我施家庙小香火轻,请不起您诸位大神法驾!”
只一听施家老爷话说得直扎心窝子。几位镖行达官爷脸上顿时便有些挂不住了
现如今这世道,花几块大洋就能从败军溃兵手里买一杆大枪,能打出来个响动就敢接应人保镖行里护卫商队的大活儿,价钱还一个比一个低,倒是把那些个起五更、睡半夜正经熬炼功夫的镖行达官爷挤兑得快要没了饭辙。要不是瞧着那些个野路子保镖实在是不托底,这看宅护院的散碎活儿。怕是都轮不着正经镖行达官爷们接应!?
要是连这点饭辙再都保不住,那镖局里头十好几张嘴
强忍着心头一股子莫名火,几位镖行达官爷里领头的金罗汉把套在双臂上的十八个护臂铜环轻轻一抖,抬手朝着满脸怨气的施家老爷一抱拳:“施老爷,咱们兄弟蒙施家赏一口安稳饭吃。这好歹也有个小两年的功夫了。平日里自问算得上踏实勤勉,也都护得您家宅周全!怎么今儿施老爷,商铺买卖家的东家辞伙计,好歹也都得到了腊月二十八,这才能指着一桌鱼头席叫人走路(注1)。今儿您乍然间就叫咱们卷铺盖您好歹赏句明白话,也叫咱爷们明白个事由来路?”
不等金罗汉把话说完,施老爷已经横眉立目地冷笑起来:“金师傅,您倒是当真护了我施家家宅周全?得,明白话儿告诉您——老太爷佛堂里供奉的宝贝叫人偷梁换柱的取了去,这事儿您倒是知道不知道?好家伙,四九城中镖行里的金罗汉,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胳膊上十八个金环近护己身、远打鹞子,一杆罗汉旗戳在门户上,四九城中捞偏门财路的主儿都得绕着走,说得可真比唱得还好听?那您倒是也拿捏出个本事来呀?”
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平日里操练十三太保横练、最讲究一口真气八风不动、斧钺加身泰然处之的金罗汉顿时吊着嗓门吆喝起来:“这绝不能够!四九城里捞偏行的人物,但凡是有名有姓有字号的,哪个不赏我金罗汉几分面子?那就是手艺上头能压了我金罗汉,人面上头也都得不能做得断人财路、毁人饭辙!就这小两年功夫,施家宅子里倒是有外人取走过一根针没有?!施老爷,您说话可得凭良心?!”
习武之人,一口丹田气早练得心动意随,惊怒之下乍然开口,金罗汉这一嗓子愣是震得院子里几处屋子窗玻璃嗡嗡作响,连站在金罗汉跟前的施老爷都叫吓得倒退了几步,哆嗦着手指头指向了金罗汉:“这你这我施家在四九城中,那也算得上是有个传了多少辈子的名号,还能生拿着没有的事儿来讹你不成?!老太爷眼下急火攻心,都已然厥过去了”
双臂一分,金罗汉就跟拨弄稻草般地将挡在了自家身前的施老爷搡到了一旁,大步朝着后院佛堂方向奔去:“今儿我金罗汉还真就不信了这个邪了!哪怕就是从此封刀、不吃镖行里这口饭,我也得去您家后宅瞧个明白,我金罗汉到底是栽在哪路的人物手上?”
只一见着金罗汉动了心头真火,其它几个金罗汉领着的镖行达官爷也都收拾了手里攥着的家伙什,紧随着金罗汉朝施家后宅方向冲去,顿时便将还没全然消停下来的场面再有搅合得鸡飞狗跳
也都不瞧那些慌不迭避让着自个儿的施家女眷,更不理扎煞着胳膊前来拦阻的施家爷们,金罗汉脚底下都拿捏上了盘马过山的功架,踩着七星步直撞进了施家后院的佛堂里,伸手便将那供奉在佛龛中的地藏王菩萨宝像取到了手中。
物件入手,金罗汉心里头顿时一沉——就像是施家这样的累世富贵人家,那是怎么也不能弄个泥塑的佛像供奉在佛龛里头的,更何况这泥塑的地藏王菩萨宝像一瞧就是急就章捯饬出来的,刷在佛像上用来遮人耳目的一层琉璃漆都只刷了个佛像正面,佛像底座和背面都还露着泥胎呢!
翻来覆去仔细把那佛像再瞧过几眼,金罗汉一双又粗又短的眉毛猛地一挑,抬手便将拿捏在手里头的那尊泥塑佛像递到了紧随自个儿冲进佛堂的施家老爷眼前:“施老爷,您家这宝物叫人掉了包不假,可这事儿倒是另有个由头——您自个儿仔细瞧瞧?”
很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了金罗汉递到自个儿手中的泥塑佛像,施家老爷只是朝着那佛像背面看了一眼,顿时便瞠目结舌地吭哧起来:“这这叫怎么个路数?!”
深深吸了口气,金罗汉脸上再没了方才那副气急攻心的恼火模样,反倒是不急不缓地朝着施家老爷一抱拳:“施老爷,这菩萨宝像背后可是留了四个字儿——少管闲事!这都甭问,把这菩萨宝像偷梁换柱的主儿,肯定是跟您家宅里哪位爷有了啥过不去的过节,这才动用了这般手段!施老爷,四九城里保镖行,本事再大也有七不保,其中一样就是由来不明、宿怨不保!这菩萨宝像叫人调包了的事由您横是说不到咱们这些个卖命挣饭吃的苦哈哈身上?!”
拿捏着手里头那尊刻了字的泥塑佛像,施老爷倒是当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四九城中五行八作,从来都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当徒弟的时候朝着各行祖师爷圣像一个头磕在地上,这辈子行里的规矩就算是刻在了骨子里,哪怕是斧钺加身、金山银海,那也不能乱了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路数。当真有那咬牙闭眼破了行规行事的主儿,不出仨月半年的光景,不是叫本主师傅上门收了手艺,就是叫同行认做了空子,从此再不能当自个儿是行里人家!
像是金罗汉说的这镖行七不保的规矩,施老爷在四九城中场面上行走,多少也都有过耳闻。而这七不保之中的由来不明、宿怨不保,说的就是在延请镖行达官爷之时,主家有隐瞒阴私之事,未能向请来的镖行中人言明。一旦是当真因为这不能言的阴私之事引火烧身,主家也都不能怪罪到镖行中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