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着兰花指,描着胭脂红,穿一身戏台子上旦角儿登场才要披挂的行头,拈一柄后花园中小女子踏春方需拿捏的团扇,咿咿呀呀票一出牡丹亭,扭扭捏捏扮一回张莺莺,这场面要真是在梨园行里瞧见一回,那说不准还能叫人摇头晃脑、击节叫好。可把这场面挪到眼面前这相姑院里捯饬出来,却是只能叫人无端端觉着阴河倒卷、直入心头,浑身上下说不出来一股子难受劲头。
这也都不知道是打哪年刮起来的一股子邪性阴风,四九城里达官贵人估摸着是玩腻了塞北金粉、江南胭脂,居然就奔着那些个相貌俊俏、体态风流的男人动开了心思。日久天长、年深月久下来,这好男风、玩相姑倒是成了豪门富户、皇家贵胄才能开销得起的消遣。搁在同治年间数算起来,一位四九城里风月场上出名的红相公出条子走一场堂会,先没有三斤三两赤金沙做托步的台阶,那可真是老猫闻咸鱼——嗅鲞(休想)!
虽说如今已然是民国的天下,可四九城里这股子邪性气儿倒是压根没减,好这一口的玩主儿钻山打洞、销金耗银的一个劲儿折腾,很是有些玩到头了这就奔死的劲头。
就像是这位在相姑院里穿了女装戏服咿呀哼唱的主儿,仗着满清时候一个秀才的名头,大名从来都不许人家开口招呼,反倒是自号微月先生,搁在四九城风月场中很是算得一位了不起、玩得开的人物。
尤其是在得着了民国政府里一位高官招揽、做了那高官的文胆之后,仗着一篇《少府拜阶》白话世情,得了不少官面上人物的赏识,不管是面子上边还是腰子里头,都厮混得很能见些场面。更兼得这风月场中从来是捧金捧银捧场面,像是微月先生这样舍得大把开销的主儿。自然是叫那风月场中人物当了祖宗供奉起来,见天儿捧得微月先生觉着自个儿在四九城中属老二——除了头上有个天,天底下哪儿还能有跟自己平起平坐之人?
捏弄着嗓门唱罢了一出荒腔走板的《思凡》,就手在最可心的红相公手里嘬了一盏烫暖了的杏花春老汾酒,微月先生兴致更浓,尖细着嗓门朝身边拢着的几个红相公吆喝起来:“嘿今儿票这一出方才有了几分意思。勉强算是过了三分的瘾头。怎么着,谁再跟爷搭一出《红娘探病》?”
耳听着微月先生吩咐,一个生得唇红齿白的红相公顿时媚笑着凑到了微月先生的身边,扭股糖般地摆弄着腰身笑道:“爷,您要票的这一出《红娘探病》,咱们这小楼里边可还差着家伙什呢?!且先都不论旁的,单是那定音的铜罄就难得寻着”
眉花眼笑地伸手在那红相公身上捏弄着,微月先生很是四海地尖笑着说道:“瞧你这拿捏人的小模样,倒是当真叫爷喜欢到了骨子里!只要是今儿晚上侍候好了爷。甭说给你踅摸个定音的铜罄,那就是给你置办个全套的锣鼓家什,又能是个多大的事儿?明儿一早拿着我的片子,上锣鼓胡同自个儿挑家什去!眼里可得瞅仔细了,那铜罄的动静必定要敲起来生脆音袅,既能绕梁三日,又要震聋发聩”
话都还没落音,从相姑院小楼下边。猛地传来了一声轰然巨响,顿时惊得几个扭扭捏捏的红相公将这嗓门叫嚷起来!
也都不等同样吓了一大跳的微月先生回过神来。小楼下边看着汽车的司机已然扯着嗓门嚎叫起来:“这可了不得喽我的个车呀砸明火呀我这饭辙今儿可算就跟这儿交代喽”
耳听着楼下看车的司机胡乱叫喊,一个靠着窗户近些的红相公从窗户里伸头朝着小楼下边一看,顿时尖细着嗓门朝微月先生吆喝起来:“爷,这可了不得了您停在楼底下的那辆小汽车叫人给砸了!”
只一听楼下停着的小汽车叫人给砸了,穿着一身旦角儿装束的微月先生顿时嗷地一嗓子嚎叫,整个人跟旗花火箭似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哪怕是再得着了四九城里民国政府那位高官的赏识。腰子里也着实衬着几个大洋,可微月先生到底还没能豪横到自个儿置办得起一辆小汽车。这要不是为了给自己撑面子、托架势,微月先生哪儿就舍得见天儿给那司机私底下塞好处,天傍黑就坐着那位高官的汽车奔了相姑院?!
真要是这小汽车叫人给砸了,只要是明儿那位民国政府的高官上衙门口办事的时候坐不上车。那开车的司机铁定就得叫开销了差使,怕是自个儿也都落不着丁点的好处?!
也都顾不上自个儿身上还穿着全套的戏服,微月先生三步并作两步地跌跌撞撞冲下了小楼,迎着那已然叫司机死死揪住的砸车的主儿尖声大骂:“哪儿来的夯货,跟这儿嘬死?!敢砸你家微月先生的座驾,你今儿横是老寿星吃砒霜——你活够了了不是?!来人呐,拿着我的片子上巡警局寻他们新上任的局长,麻溜儿派人把这嘬死的玩意给我拾掇了”
都没等微月先生把一番场面上抖威风耍横的话头吆喝完,那穿着一身簇新长衫、打扮得像是个大户人家帮闲的中年汉子已然一把掀开了死死揪住自己撕扯的司机,另一只手里头捏着的半拉砖头狠狠朝着那已然叫砸破了前窗玻璃的小汽车扔了过去。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中,那已然将小汽车上玻璃砸碎了两块的大户人家帮闲还像是没过足瘾头一般,扯着嗓门戟指着站在相姑院门口、已然惊得目瞪口呆的微月先生叫骂起来:“我把你们这帮子王八入的兔子、屁精咒个祖宗十八代!大晚上的开窗敞户、宣淫卖骚,扰人清净、乱人耳目,顶风臭十里的勾当都还敢做得冠冕堂皇,当真叫不知羞耻、人伦尽丧”
指手画脚、咒天骂地,啥话难听就指着啥词儿开腔,那砸了小汽车的大户人家帮闲像是个闭嘴了二百年的积年话痨鬼,好容易逮着了个能痛快开口的机会,一嘴难听话犹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直骂得天地变色风云起,燕雀无声星辰坠!
这要是当真论起来,能开相姑院这样买卖的主儿,自然是经多了场面、见惯了事由,嘴头子上阴损缺德的主儿倒真很有几个。只一见这大户人家帮闲模样的中年汉子开口骂街,好几个相姑院里嘴头子利索的主儿已然跳出来扯着嗓门与之对骂起来。相姑院门前一时间俚语翻飞、国骂荡漾,着实叫个热闹非凡!
估摸着也是因为双拳难敌四手,猛虎尤怕狼多,那大户人家帮闲模样的中年男人跟相姑院中几个嘴头子利索的主儿对骂了片刻的功夫,猛地一弯腰抓起了地上一些碎石烂瓦,劈头盖脑地便朝着那些个相姑院中的主儿打砸起来,口中兀自洪声叫道:“跟着老爷走南闯北二十年,今天才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恶邻难处!跟着你们这帮子兔子、屁精住了隔壁,当真是出门忘看天气,走道没瞧高低”
嘴里骂得热闹非凡,手里扔得畅快异常,也都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大户人家帮闲模样的中年汉子掷出的一块碎砖,无巧不巧地砸在了微月先生的嘴巴正中,登时便砸得微月先生像是叫踩了尾巴的老猫般尖叫一声,楞生生吐出来两颗带血的大门牙。
许是见着自个儿出手太重、伤人见血,那大户人家帮闲模样的中年汉子三两下挣脱了司机的拉扯,再一脚把个相姑院里护院的青皮踹了个跟头,扭头便朝着身后不远处的围墙跑去。估摸着那大户人家帮闲身上多少还都带着几分功夫,相姑院里诸人眼瞅着那大户人家帮闲一双脚在墙面上微微一蹬,一双手扒拉着墙头挣扎了几下,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越墙跳进了畅罄园中!
捂着叫打掉了两颗大门牙的嘴巴,身边还拢着个惊声尖叫、拿着喷香的手巾帕子胡乱擦拭自个儿胸前血迹的红相公,已然疼得皱眉眯眼的微月先生弯腰弓背地挣动了老半天,总算是尖着嗓门嚎叫起来:“这这还有了王法没有了?吾入彼之娘亲来人呐给我抓住这哎哟”
眼瞅着叫砸掉了两颗门牙的微月先生这时候都还没忘了叫板耍横显威风,已然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胡乱转磨的司机顿时跳着脚吆喝起来:“这事儿可怎么得了?!车给砸了,人也跑了,明儿微月先生,这要是明儿我这差使叫人给开销了,那我可真得指望着您给我做主了哇!”
半真不假地拿捏着一副心疼的模样,微月先生身边最可心的那红相公只一听司机这番软中带硬、横赖强讹的话茬,顿时扯开了嗓门嚷嚷起来:“跑不了他的!方才这人可是跳墙进了畅罄园,话里话外的也都说跟咱们是邻居,那可不就是畅罄园里那些个外来的南蛮子手底下的碎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微月先生,咱们这就寻他去?!”
连连挥舞着巴掌,满嘴是血的微月先生顿时含混不清地嚷嚷起来:“速去速去我还真不信一个初到了四九城中的南蛮子,能有多少道行,倒是敢学了那泼猴孙悟空,来踢我太上老君的炼丹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