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警局门前热闹过了三天,四九城里少了百十来号活人,虽说也算得上叫四九城里风云动荡,可世上人该过的日子也还得过了下去。尤其是过年这日子口儿,更是耽误不得。
眼瞅着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火正门堂口前崭新的对联早贴了个齐整,请神、祭祖的场面也都归置齐全,灶间里头剁饺子馅的动静响得大街上都能听见,和着穿上了新衣裳的小徒弟们笑闹的动静,着实叫人觉着满堂喜兴。
坐在议事屋子里,纳九爷隔着窗户瞧着一帮子小徒弟在院子里忙前忙后的折腾,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了几分,很有些感慨地朝着坐在自己旁边的诸人笑道:“这场面可是有年头没见着了!”
同样感慨地点了点头,平日里寡言少语的谢门神接口应道:“还真是!师哥,这要瞧着眼面前的这场面,估摸着也就是我们还当小徒弟那会儿,火正门里才能有这排场。原本以为火正门堂口散了之后,这辈子就再见不着这热闹场面,可现如今在师哥您手里头,火正门重又红火起来了!”
像是想起了些陈年往事一般,佘有道也是连连点头:“这身后边有了火正门堂口戳着,日子过得都算是有了依靠。这都不怕诸位师哥笑话我们哥儿俩,以往过年的时候,要债的主儿能逼着我们哥俩跑庙里头蹲一宿,就仗着没人敢进寺庙讨债,这才能算是熬过年关!”
心有戚戚地叹息一声,佘有路忙不迭地开口应道:“谁说不是呢?就大前年过年那会儿,有讨债的愣是提着灯笼、穿着旧衣裳赌在了寺庙门口,口口声声说是过年都没回家、灯笼都还没灭,也都算不得新年讨债。非得要我们哥俩大年初一的时候立马还钱!就这会儿想起来哥儿俩肚里没食、身上衣单,眼睛里还都瞅着人家大年初一出门给人拜年,那心里可甭提是啥滋味了!”
或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从来都冷着面孔的胡千里脸上也多了一丝温和的味道,说话也不像是平日里那样冷硬异常:“就你们哥俩那好耍两把的雅好,这要是没人趁过年堵着你们要债。怕是都邪行了?!可话还得说回来,就今年这小半年在门里坐馆挣的钱,也够清了你们哥俩的旧债了吧?”
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着,佘有道朝着胡千里比划出了两根手指头:“清过了旧债,我们哥俩腰子里还剩下这个数儿。我跟我兄弟也都合计过了,我们俩这岁数也都不小了,总也不能老这么晃荡下去,过日子都没个准儿。我们打算再多存几个,然后”
带着几分捉挟的神色。纳九爷打趣般地接应上了佘有道的话头:“然后你们哥俩一人娶个媳妇?”
赫然低下了脑袋,佘有道与佘有路全都赤红了面孔,异口同声地嘟囔着说道:”这不是我们也师哥您闺女都到了出阁的年纪了,我们哥俩这还光棍一根”
话刚出口,一屋子人全都放声大笑起来,就连胡千里都笑得见牙不见眼,纳九爷更是笑得咳喘连连,指着佘有道与佘有路两兄弟断断续续的说道:“你就瞧瞧你们哥俩那点出息!这才刚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脑子里就转悠开来这开枝散叶的事由”
虽说过年三天没大小,可站在议事屋子里的相有豹倒也不好笑得太过放肆。陪着屋子里几位长辈笑过了几声。相有豹拿捏着火候、趁着纳九爷等人笑声方歇,这才朝着笑得直抹眼泪的纳九爷和声说道:“师叔,今儿已然是大年三十了,咱们堂口里头今年也算是赚了几个,您看是不是”
只听了相有豹刻意说了半截子的话,纳九爷顿时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转头朝着兀自面带微笑的胡千里说道:“千里,趁着这会儿大伙儿都在,咱们先算算今年这点儿收成,也把该分给大家伙的份子钱给交到各人手里头,捎带手的再合计合计明年堂口里头的事儿?”
微微一点头。胡千里伸手从怀里摸出来个账本,双手捧着送到了纳九爷的面前,正色朝纳九爷说道:“火正门查(zha)账管事胡千里,依火正门掌门人指派总理火正门中进出账目,现将账目交由火正门掌门人过目!”
眼见着胡千里这一本正经的做派,议事屋子里坐着的诸人全都站起身来,就连洪老爷子与严旭都不例外,齐齐朝着胡千里一揖,异口同声地朝着胡千里说道:“查账管事辛苦!”
双手接过了胡千里递过来的账本,纳九爷却是捧着账本朝胡千里笑道:“这儿也没外人,咱们自家人关上门说话办事,也都犯不上绷着这场面。千里,辛苦你了!”
一本正经朝着纳九爷摆了摆手,胡千里依旧是正色朝纳九爷应道:“掌门师哥,四九城中无论哪家铺面、字号,年底朝着主事人物交账时候的路数都是老几辈子传下来的,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咱火正门也不该例外,该有的规矩不能废!”
很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纳九爷只能双手捧住了账本举到胸前,朝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胡千里和声说道:“查账管事辛苦,来年还得请查账管事劳心费力!”
再朝着纳九爷一拱手,胡千里利落地应道:“不敢当掌门人慰勉!”
照着规矩交代完毕,胡千里朝后略退了几步,这才朝着已然翻开了账本的纳九爷说道:“依门内诸人商议、掌门人定夺,除去火正门中日常用度、公中开销、积储,盈余数额录于账目,共有”
不等胡千里把话说完,纳九爷已然合上了手中账本,朝着胡千里微微一摆手:“千里。就依着你的性子,能做出来的账目肯定就得是一笔笔铁账,倒还真用不着报数验押(注1)!往后这路数,也就免了吧?”
略一踌躇,胡千里倒也没再坚持要照着四九城里铺面、字号年终关账的时候那样报数验押,垂手退到了一旁。
捧着手中的账本。纳九爷环视着屋子里站着的诸人,倒是微微叹了口气:“洪老爷子、严爷,还有诸位师兄弟,我都不怕说出来让你们笑话我眼皮子浅,可我瞧着账本上这数目,我这心里头当真是直打突儿——我这辈子见过的钱拢到一块儿,也都赶不上要分到各位手里头的份子!这要是往后也能照着这场面仔细捯饬下去,这好日子可就当真就在眼面前了!没说的,千里。这事儿还得偏劳了你,就照着账目上的份子钱数目,给大家伙分派下去吧!”
答应一声,胡千里双手接过了纳九爷递来的账本,先朝着屋内诸人团团一揖,这才开口朝着洪老爷子与严旭说道:“依照着以往火正门里的章程规矩,年关的份子钱,火正门内供奉是头一份!洪老爷子、严爷。您二位该得份子钱数目”
都还没等胡千里把话说完,洪老爷子已然连连摇晃着双手。朝着胡千里急声说道:“胡爷,您缓一步,我这儿有话要说!”
看着胡千里依言闭上了嘴巴,洪老爷子这才转头朝着纳九爷打了个拱手:“纳九爷,我是怎么来的火正门里吃这份供奉,那也就不必从头再说了。说多了反倒显得我老头子矫情。归了包堆儿一句话,没有火正门收留了我,都不论我洪家这份手艺能不能传下去,怕是我老头子这会儿骨头都能打鼓了!无论如何,这份子钱我可不敢拿。情愿存进火正门公中账目。纳九爷,您可是得赏我老头子这点老面子罢?”
无独有偶,站在洪老爷子身边的严旭也是含笑说道:“纳九爷,我可还从火正门中支应过一笔银子不是?就我这份供奉的份子钱,也就入了公帐、填了我支应的那笔银子就得!反正我们叔侄俩如今都傍着火正门这棵大树乘凉,肉烂在锅里头,便宜的也还是自己人!”
瓮声瓮气的,谢门神也朝着纳九爷沉声说道:“师哥,我这一大家子人都在堂口里头吃住,月份钱都尽够了我一家人开销。您这要是叫我拿了这份子钱,我倒还真不能踏实搁在堂口里头待着了不是?我那份您也帮我上了公中账目吧!真要是日后我这家里头有个轻重缓急的地方,您横是能不管我?”
相互对望一眼,佘有道与佘有路兄弟俩彼此一点头,佘有道方才转头朝着纳九爷说道:“师哥,这打小也都是您跟亲哥哥似的照应我们哥俩,俗话都说长兄为父,我们哥俩这娶媳妇的事儿,那也还得您帮着做主张罗,索性也就把我们哥俩这份子钱入了公中账目,日后有个花销用度,那也都是您当家说话!再者说我们哥俩还真怕这手里头有了钱,那耳朵里听见骰盅一响”
低垂着眉目,胡千里像是自说自话般地低声咕哝着:“手中钱财太多,倒也真不见得是好事师哥,这要是您答应的话,我只取一百大洋回家交代,也就尽够了!剩下的入了公帐也好!”
嘿嘿低笑着,相有豹双手一摊,朝着很有些愕然的纳九爷嬉笑着说道:“我可是小辈儿,啥都是听您做主!捎带手的说一句,清华园水先生那儿,我已然是把刚到手的那张异兽图残片送了过去,还给水先生家老太太置办了些过年的物件。份子钱的事儿我也跟水先生提了,好悬都没叫水先生当场给撵出来!照着我说,那还不如日后寻着机会了,多给水先生置办点顺他心思的古籍、字画、玩意呢!”
环顾着屋子里诸人,纳九爷哆嗦着嘴唇,好半天方才拢起了双手,朝着屋子里诸人深深一揖:“我火正门能有诸位供奉、师兄弟襄助,不愁日后兴旺发达!纳九在这儿谢过了诸位!”
肃然朝着纳九爷拱手回礼,屋内诸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洪声说道:“全仗掌门人照应!”
ps: 注释1:(报数验押,相传始于浙商,清朝中叶流传至京城诸多商铺。尤以绍兴账房先生为其中翘楚。无论多少账本,年底交账时,绍兴账房都能丝毫不差的背诵出账本中任何一页记载的账目,甚至连经手人用哪个手指盖的指模、指模盖在什么地方都能说得分毫不差,足见当年绍兴账房的能耐本事。久而久之,报数验押也就成为了流传颇为广泛的对账手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