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甭管路老把头怎么坚持着要把那沉重的钱褡裢塞到相有豹手中,相有豹却是始终不受。来往推让了几个回合之后,倒是那朝天伙房里的管事开口劝道:“我说二位爷们,都是场面上走着的,日后指定也有见面的那天。山不转水转,把这份人情记在心里头,不比在这儿推让来得实在?路老把头,您也是积年走场面的人物了,就没瞧出来您面前这几位爷们,可都是带着事儿才来我这朝天伙房里候着的?”
只一听那朝天伙房里管事的说的那几句话,路老把头仔细瞧了瞧相有豹等人那全然不似驼行把式或牲口贩子的穿着打扮,再低头瞧了瞧相有豹与谢门神塞到了桌子底下的那两个大包袱,顿时抬手朝着相有豹一拱手:“这位爷们,能赏个姓名么?”
也不避讳那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动静的朝天伙房管事,相有豹客客气气地抬手回了一礼:“火正门里学徒,相有豹!”
很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着相有豹,路老把头探手从扎得结结实实的衣襟里摸出来半个铜钱,朝着相有豹一晃,口中也是低声问道:“火正门是珠市口儿大街上那伺候玩意的火正门堂口?”
与谢门神等人对望了一眼,相有豹微微点了点头:“路老把头,您说的没错,我就是珠市口儿大街上那火正门堂口的学徒”
几乎是显而易见的,路老把头微微冷了脸色,把手里头那半个瞧着就是被砸开的铜钱朝着相有豹微微一递:“您几位倒真是也好,说话您几位订下的犍牛就能到眼前,全都是拿大架子车上支着的笼子运过来的,每天就走了一个时辰的平趟道儿。喂的也都是鸡蛋、精料!拿出来您手里那另外半个铜钱对上,咱们这就算是两清了!日后我姓路的老了,估摸着驼行这碗饭也吃不了几年,只求诸位爷们高高手,您饶过了我那独养儿子就成,甭再叫他做这拿命换钱的买卖了!”
翻手从身边同样冷下了面孔的驼行把式手里重新抓过了那钱褡裢。路老把头重重地把那钱褡裢砸在了相有豹面前的桌子上:“您堂口里那位跟着驼队走的爷们,这会儿只怕也快要跟着回来了!这一路上我们伺候祖宗似的伺候着那几条犍牛,有啥不放心的,您跟您堂口里那位爷们问问就知道了!这点钱您且拿着,就当是我姓路的白替您堂口里走这一趟,也就算是谢过了您对我儿子的救命之恩!”
眼瞅着路老把头在转眼间就变了脸色,话茬里头也全都是满满的怨愤,相有豹很有些讶异地朝着路老把头一抱拳:“路老把头,您横是弄错了?我火正门堂口里。啥时候请您办过事儿?”
就像是叫人点着了的万响鞭炮一般,路老把头身边那驼行把式顿时一迭声地低声叫道:“爷们,您这可就不敞亮了!珠市口儿大街上的火正门堂口,掌门人大号叫韩良品,找着了我来从口外运犍牛的是四九城里的南沐恩南爷!还有一位齐爷派过来的爷们,跟着咱们驼队走了一路,那嘴里头、手上面可都没闲着!怎么着,这时候不认。晚点了吧?!”
都没等路老把头把话说完,相有豹已然回过神来。却是带着笑脸等路老把头身边那驼行把式把话说完,这才朝着路老把头再一抱拳:“路老把头,这您可真是错怪了我们了!请您做这趟买卖的,估摸着就是这两天才在珠市口儿大街戳旗号的那家火正门不是?我学徒的那家火正门堂口,掌门人姓纳,这二位是我门里的长辈。这孩子是我师弟,今儿可都还是头一回来昌平地面上!”
将信将疑地看着满脸诚挚神色的相有豹,路老把头慢慢缩回了抓在手里的那半个铜钱:“那怎么有俩火正门堂口?我可早听说过四九城里火正门戳旗号的事儿还有个新开张的火正门?”
接着路老把头的话头,相有豹伸手把路老把头砸在了自己面前的那钱褡裢轻轻一推:“还真就是有俩火正门堂口!就为了争这招牌字号上的一口气,两家都还约了斗牛的场面。当着您的面儿。我也不藏着掖着——我跟我师弟、还有门里两位长辈,就是来这儿寻合适的犍牛!”
盯着相有豹的眼睛,路老把头慢慢缩回了拿着半个铜钱的巴掌:“这细一瞧倒还真不像!”
伸手摸了摸自己脸庞,相有豹很有些纳闷地低声叫道:“啥不像?”
都没等路老把头说话,旁边站着的两个驼行把式已然抢先说道:“身上那味儿不像!就那跟着咱们驼队走的主儿,拿眼睛瞧人的时候都只露个眼白,说话都打鼻子眼里头朝外挤,哪有您这敞亮做派?”
“谁说不是呢?!还有那南沐恩南爷,找着我们路老把头定这活儿的时候,那身架做派说不上个味儿,怎么瞧着都觉着别扭!要说那位南沐恩南爷有您这样的朋友,我可说死了都不信!”
话音才落,从朝天伙房外的道旁,已然传来了个吊着嗓门的吆喝声:“南沐恩南爷的朋友,又该是个什么样儿?说出来叫爷听听?”
微一抬头,相有豹赫然瞧见穿着件翻毛卷领大袄的赛秦琼站在了朝天伙房外边,身边还跟着两个贴身的青皮混混,正吊着眼睛瞪向了方才说话的两个驼行把式。
估摸着也是刚瞧见相有豹与谢门神等人坐在朝天伙房里,赛秦琼手里头耍弄着个用红丝线拴着的半拉铜钱,一步一摇晃地走到了相有豹等人占着的座儿旁,抬手把那半拉铜钱朝着桌子上一扔,这才皮笑肉不笑地朝着相有豹一抱拳:“相爷,您说咱们这算不算是冤家路窄?四九城里咱们就老打照面、唱对台,这我都跑昌平地界来了怎么哪儿都能撞见您?”
不卑不亢地抬起胳膊。相有豹朝着赛秦琼一拱手:“赛爷,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您四处发财,我们这穷门小户的,不也得到处踅摸个饭辙不是?”
抬手朝着低头坐在相有豹身边的严旭肩膀上一推,赛秦琼顺势坐到了严旭忙不迭点头哈腰让出来的凳子上:“相爷,您这话倒是没错。只不过这饭就一碗,有能耐吃得着的才能混个肚儿圆,没能耐的怕是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我说这驼队里头的把子是谁?我这儿可是过来对信物验货的,麻溜儿的给吱个声!”
只是一瞅赛秦琼扔在了桌子上的那半个铜钱,路老把头立马站起了身子,把自己捏在手里的半个铜钱轻轻凑到了赛秦琼扔在了桌子上的半个铜钱旁边。
瞧着铜钱上砸开的豁口严丝合缝地对到了一起,路老把头阴沉着面孔,依照着驼行里头与主顾交接时的规矩,中规中矩地朝着大大咧咧坐在凳子上的赛秦琼一拱手:“这位爷们。既然您能拿得出来这早约好的卯榫,那您宽坐片刻,一会儿验过了您托办的玩意,咱们这就算是两清了!”
看都不看朝着自己拱手搭话的路老把头,赛秦琼却是高高地翘起了二郎腿,吊着一副云遮月的嗓门吆喝起来:“这话儿可就得两说了!照着早约好的日子口儿,前天你们就该把托办的玩意送到地头!可是爷带着身边的兄弟溜溜儿等了你们三天这吃住挑费、还有我们爷们三天的盘缠花销,可是不该爷自己掏腰子吧?”
依旧是中规中矩地朝着赛秦琼一拱手。路老把头沉声朝着赛秦琼应道:“这位爷们,照着驼行的规矩。约定的日子口儿前后七天之内,把托办的玩意送到地头,这就算是”
猛地伸手在桌子上一拍,赛秦琼狠狠地朝着地上唾了一口:“呸!你们驼行的规矩,你跟爷说得着么?!”
轻轻一皱眉头,路老把头试探着朝赛秦琼问道:“那这位爷。您的意思是?”
斜着眼睛望向了站在自己身旁的路老把头,赛秦琼很是不屑地冷哼道:“都跑了这么些年的江湖场面,好赖也是带过大驼队的把头,怎么瞧着就跟个棒槌似的?非得要我把话挑明了说不是?”
就像是传说里头的应声虫一般,站在赛秦琼身后的两个贴身的青皮混混中。口齿伶俐些的立刻接上了赛秦琼的话头:“照着驼行里托办玩意交接时候的规矩,这要是托办的玩意有了伤蹄掉膘、损毛落架,接了托办活儿的驼行可得赔三倍!懂事的,麻溜儿的让咱们爷好好开开心!心气顺了,啥事都好办,心气不顺,那验货的时候”
‘啷当’一声,一块被人远远扔过来的巴掌大的铁桃符重重落到了赛秦琼的面前。伴随着那块铁桃符落在桌面上的动静,远远站在灶台后面的朝天伙房管事一边拿着围裙擦手,一边朝着赛秦琼地低声喝道:“这位爷,这玩意能教您心气顺了些么?!”
只是打眼一瞅那铁桃符上刻着的个香炉图案,赛秦琼脸上立马堆起了满是谄媚的笑容,一双手搭在一块儿比划了个凤凰三点头的手势,站起身子朝着那朝天伙房的管事连声笑道:“这位当家,是我冒失得罪了!您多包涵!”
脑袋一低,那朝天伙房里的管事却是一屁股坐到了灶台后的板凳上,只是瓮声瓮气地随口朝着赛秦琼应道:“路老把头身上也是背着香的!照着辈分论,我还得管他老人家叫一声师叔!您这位爷既然是场面上走着的,您不看僧面看佛面,赏咱们青帮小堂口一面子?!”
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起了那刻着个香炉图案的铁桃符,赛秦琼谄笑着将那铁桃符朝着站在自己旁边的路老把头递了过去:“您看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得了,您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一回?”
双手接过了那铁桃符揣进了怀里,路老把头却依旧是照着驼行里交接的规矩朝着赛秦琼一拱手:“这位爷们,您托办的玩意已经到了,劳您大驾,咱们当面验明了,也就钱货两清!”
耳听着路老把头的话头,待在朝天伙房里的众人扭头朝着道路尽头看去,却依旧是没看见任何东西,只是耳中却已经听到了隐约传来的人喊马嘶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