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延这个人,从未强迫过慕叶,慕叶不愿说,他便没再问。
东宫一事便这么翻过去了,两人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静。
只是,殊不知有些东西一旦打破,即便修补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完整。
九月初四,是日午后,胡媚派人来请慕叶。
自怀孕后,胡媚便极其不待见慕叶,原因不详,今日竟特派人来请慕叶,慕叶丢了手里的书,忙不迭去了。
胡媚正在药庐摆弄,虽小腹高隆,身形微有水肿,身子却是灵活得很,并未影响她的动作。
听见慕叶入门,胡媚仍是抬了一眼,吩咐说,“把门关上。”
慕叶关了门,离得胡媚远远的,望着药罐眸底浮现出多年前的不堪回忆,“阿媚,我二十又二了,十多年前的招数骗不了我了。”
胡媚捏着试药的银针,冷了慕叶一眼,颇觉乏味,“我胡媚难道无聊到骗你试药?!”
胡媚将针探入黑色药水中,针尖顷刻便黑,又随即散去,胡媚嘟囔道,“要骗也骗十来岁的小娃娃来得有趣!”
想起那段被胡媚骗去试药的不堪回忆,慕叶觉着还是离那药水远些好。
慕叶便立在远处,静静瞧胡媚,“今日寻我是为何事?”
“还不是你那破事?!”胡媚瞪了慕叶一眼,“你到底打算何时与苏延说那事?!”
“啊?”慕叶眨了眨眼,“没想好呢。”
胡媚勾了个笑,美艳无双的面容瞧来格外的惊心动魄,“你以为容得你这般拖延下去?”
慕叶心里“咯噔”一响,“他发觉了?他来寻你问了?”
“那倒没有。”
慕叶松了一口气。
胡媚却又道,“可你家那位心细如发,他没来,却是派人来了。”
慕叶的心又提了上来,“谁?他意欲何为?”
胡媚瞧了一眼慕叶,琥珀色的凤目有一股说不出的风韵,“你的月事迟来多久了?”
慕叶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他问你这个了?”
“不是,”胡媚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水倒入炉中,又加了几味药,继续熬着,“昨日梅园的嬷嬷来过,问我讨要调理气血的方子,从她言语之间听出是为你讨的。”
慕叶敛眸,她的月事素来很准,算来已迟了十日了。
几日前苏延问过她胡媚诊脉可开方子给她,她推脱过去了。
这梅园的嬷嬷都来寻胡媚了,必然苏延不会不知了。
胡媚调了煮药的火候,取帕拭手,移步走近了慕叶,“阿叶,瞒定然是瞒不了多久,你有什么主意尽早定。”
慕叶茫然,“我…不知道。”
“其实……”胡媚叹惋,“能得一人如此细心待你,已是不易。苏奕与他也是兄弟,这份细心可是没有的,若非我告知他我有身孕,怕是见我显怀了,也以为我得了怪病罢!”
慕叶沉默。
本来,这孩子来得便不是时候,如今又得知苏延身份,毕竟是皇家血脉,苏琛尚在,能放任这孩子继续流落在外?
即使苏延护得周全,那苏炜呢?
苏炜甚为储君,总有一日会成为帝君,当真还能保持今日的赤子之心,对苏延,对她,对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没有一丝丝的介怀么?
历代皇族为争皇位,父子猜忌手足相残之事又岂在少数?
“此事我会拿捏的,”慕叶凤目一沉,眸光闪过复杂错综的神思,终归为似一汪湖面的平静,“若没其他事,我便回了。”
“哎!回来,”胡媚扶着后腰,唤住慕叶,“正事来没说呢?”
慕叶扶额,“……刚刚说的都是闲话?”
胡媚一脸理所当然,“你的事怎能是正事!”横了一眼慕叶,胡媚说道,“从今日起,府中事宜便有你打理了。”
“啊?为何?”
慕叶忙忙退了好几步,戒备望着胡媚,“你都是你在打理么?你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干嘛给我?!”
胡媚扫过高隆的肚子,“没瞧见我快生了啊?!没空打理了,横竖你在家闲着,好生打理!不然……”胡媚笑了笑,“你让母亲打理。”
慕叶无奈,让母亲打理还不若她自己打理来得简单呢?!
慕叶无端领了件差事,心里很是抑郁,回到梅园也无心看书了,便去院落中照顾几株墨菊。
这几株墨菊产自黎源,是季掌柜托人送她的,慕叶近来得空便自己照料着。
如今花已盛开,其枝干尺余,花径如掌,红中带紫,紫中透黑,花芯厚实,花辨如丝,花色如墨,端庄稳重之间飘逸出一份清绝品格。
苏延归来时,她正巧除了虫,去了腐叶,正在松土。
慕叶歪了脑袋仰脖望向苏延,“苏太傅,自打跟你成亲,我整日便和花花草草打交道,你说是不是屈才了?!”
苏延在慕叶身侧俯下身,细细打量过慕叶打理的这株墨菊,赞道,“这墨菊被你养得甚好,摘来煮茶如何?”
慕叶凤目一挑,露出一丝笑意,显然是正中下怀,“好啊!再养些时日,几株一起摘了,给你煮茶喝。”
苏延牵了慕叶的手,起身,“好啊。”
慕叶一手的泥土,便要挣脱,“手脏!”
苏延顿足,回眸瞧手里的素手,白净手上沾着泥土、草叶,如今他的手掌也沾上了。
这是两双不食人间烟火的手,白净、高贵,即便沾着泥土,也透着一股出淤泥而不染。
“是脏了,我带你去洗手。”
苏延便携着慕叶去净手。
铜盆中,苏延捏着慕叶的手细细揉搓,指腹极细致的摩挲过掌心的每一道纹路。
苏延的神情亦是极专注的,好似洗手这个动作是一件十分神圣而高雅的事情,值得他全身心的倾注神思。
慕叶看着苏延,苏延柔软而温柔的指腹通过她的掌,传到她的心,凝着苏延的凤目流露出一道绵绵情意。
慕叶的心便似落进云端,柔软、舒适,叫她留恋其中,不愿离去。
总归孩子不是她一人的。
苏延洗净了慕叶的手,又吩咐换盆水,捏着慕叶的手又洗了一遍,确定两人手上已是干净后,取过巾帕替慕叶拭干水珠。
慕叶定定凝着苏延,忽然开口,“苏延,我有话与你说。”
苏延正擦手,双手一顿继而将水珠擦净,“好,”将巾帕递给了嬷嬷,苏延牵着慕叶朝卧房走去,“去屋里说。”
到了卧房,苏延又说,“还是去书房说罢。”
而后,携着慕叶去了书房。
慕叶心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哪说不一样,非换这么些个地!
到了书房,见着苏延坐下,慕叶方随之坐下。
苏延的神色有些凝重,黑眸隐隐藏着暗涌,慕叶瞧了心里犯嘀咕,可她将说一事来得更要紧些,一时间也关不上苏延为何如此了。
凤目凝着苏延,慕叶一字一顿道,“我怀孕了。”
苏延愣住。
慕叶清晰地看得苏延俊颜上的神情,顷刻间全然消失,无悲无喜,甚至连吐息都停了。
对苏延来说,那一刻整个时空都凝固了。
他听清了慕叶的话,却仿佛又不能明白此话之意。
接着,一阵狂喜席卷苏延,俊颜露出难能的大笑。
“当真?!忘川族规不是说不可与外族通婚么?忘川志也记载……哈!我该猜到族规人定,书是人撰!皆是为愚忘川人而设!”
慕叶望着语无伦次的苏延有些好笑,“忘川志上也不过记载了一例,那女子许是为别的原因未能生子呢。”
慕叶的话苏延一个字也没听到,苏延扣住慕叶的五指,按在心口,“阿璟,此乃今年我听得最好的一个消息。”
掌心传来苏延强健的心跳声,心跳得很快,还未从方才的狂喜之中缓神,慕叶不知为何的,脸颊一烫,凤目垂敛,说了句不适时宜的话,“其实,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苏延轻轻地笑,笑声温雅,传入慕叶耳中,叫她格外安心。
苏延说,“阿璟,难道你这般不信我么?”
“不是,”通透的琉璃色眸子蒙上一层雾色,“本已是复杂之事,更是麻烦了。”
“这不是麻烦,这是喜事。”
苏延抬起了慕叶的下颚,黑眸含着脉脉温情,如是坚定说道。
慕叶还从那话中听出了一丝释然。
好似这话叫苏延放心了心中一块大石。
慕叶眨了眨眼,好奇问道,“你好像……如释重负?”
“是,”苏延凑前,吻了吻慕叶的眉,“自通天寨归来,你身子一直不好,可你又不愿诊脉,后来阿媚诊了脉,却是一纸方子都没给你,我问你数次,你皆推脱说无事,我以为……今日你要与我说诊脉结果。”
顿了顿,苏延又道,“我最怕你连结果也不愿告知我,而说要去无双谷小住。”
慕叶听了,觉着苏延真是了解她。
她本是如是打算的。
黑眸捕捉到凤目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苏延扣紧了慕叶的指,郑重无比道,“阿璟,你别想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慕叶叹,“我便知会如此,所以,据实相告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