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的阳光总是最丰沛的。
住下来的两个月时间,乔正芸和洛锦书每天都在阳光中醒来,在清晨中穿过海边的薄雾,然后躺在沙滩上,就这么懒洋洋地过完一个上午的时间。
下午的时候,他会弹琴给她听,然后她偶尔回画画,会拍照。
只不过到最后总是他给她拍得多一些。
她会选一些好看的照片放进空间里面,做成一个小小的天地。
很老土,却很能够打发时间。
终于过了最热的季节,阳光开始变得渐渐温和,不那么炙热。
研究所那边也终于来了电话,通知洛锦书可以一试。
努力了这么久,他却开始犹豫,捏着那张报告单,甚至开始有些却步。
正芸端着茶杯从厨房出来,看到的就是他站在窗边拿捏着那张纸发呆的模样。
她放下茶杯上前,将纸张拿了过来细细看了一遍,最后轻轻地,却坚定地握住他的手,"我想要一个孩子。"
洛锦书的手略僵了一下,沉吟了许久,才笑看向她,"好。"
就这么简单地决定了,可过程却并不轻松。
吃药,打针,足足折腾了三四个月,她的人已经瘦得脱了形,终于得到了好消息。
两个人看到B超屏幕上那个小白点的时候,差点喜极而泣。
洛锦书也越发体贴,凡事都亲力亲为地照顾着她,到大雪覆盖着全境的时候,正芸的小腹已经微微地隆起。
两个人窝在房间里,开着足足的暖气。
她最近总是嗜睡,不过七点过,就已经很困很困了。
洛锦书将她搂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小腹上。
明明每天都在进补,她却还是这么瘦,连手臂都有些脱形,脸色也不像一般孕妇的那般好,脸更是瘦得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大了。
她很辛苦,到了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了,还是每一餐都会吐。
可她却从来都不说。
洛锦书在医院里见过其他的孕妇,她们总是挺着肚子,脸上挂着功成名就的笑容,恨不得自己的男人将她们当成菩萨一样千依百顺地供奉起来才肯罢休。
可正芸却从不。
她很安静,就连吐了也只是会对他笑一笑,安抚他这个紧张的准爸爸说那是正常的妊娠反应,还说越是这样,证明孩子就越是健康。
等精神好一点的时候,她又会拼命地查字典,想给孩子选一个好名字。
可是当了母亲的人,总会觉得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字都不够匹配自己的孩子。
她选来选去,总也选不好,每每懊恼的时候,才会发一点小脾气。
在他心里,这样的时刻简直美不胜收。
就如此刻,她已经睡着,蜷缩在他的怀里,如同小猫儿一样,他们,还有他们的孩子。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轻轻地放开她,关上窗帘,床榻上的人却突地翻了一个身,直接冲进了洗手间里。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呕吐,乔正芸扶着盥洗台,身上一阵阵发冷。
"正芸?"洛锦书在外面拍着门板,"你要不要紧?"
她想说不要紧,可是她不能说。
因为她要省点力气,去摁马桶的开关,将自己的呕吐物冲走。
心里唯一的意识,就是千万千万不能让他看见...
洛锦书焦灼不已,眼光瞥见床头的钥匙,拿过来直接就将洗手间的门打开。
她已经在里面晕倒过好几次,他不能不把钥匙放在经常能拿到的地方。
可这一打开,门里的乔正芸便跟石化了一样,浑身都僵住。
洛锦书快步上前,"正芸,你..."
话音未落,他便被撼住...
马桶里,全是血,满满的,鲜红的血...
"正芸!"他惊呼着去扶她,乔正芸想笑,却发现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了...
车子如一头嘶鸣的兽,飞快地疾驰在马路之上,洛锦书握住她的手,"你要不要紧?"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无数次,虽然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要紧,我们回去吧。
但他还是坚定地将车子往医院的方向开去。
乔正芸与他十指紧扣,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侧向车窗这边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瞒了这么久...
终于,瞒不住了吗?
正芸被匆匆地推进了检查室,给她做试管婴儿的医生给被洛锦书喊到了加州医院。
夜半的时间,走廊里安静得有些吓人。
洛锦书忍住自己心里的惊惶怒意,"她为什么会这样?是吃了什么药物的原因吗?"
医生摇头,"孩子很健康...早就已经不需要吃药了。"
"是不是之前吃的那些药对她的身会有影响?"
"怎么可能?"医生连忙摇头,"那些都是普通的药物,其他的孕妇也在使用,不会对身体造成这么大的损害的。"
"那到底怎么回事?"洛锦书已经接近疯魔的边缘。
那么多的血从她的嘴里吐出来,现在就算是华佗在世告诉他正芸没事,他也不会相信半个字!
医生被他此刻的模样吓到,亦是沉默了良久。
直到最后,才叹息一声,"洛先生,你的妻子她很爱你,爱你已经超过了爱她自己。"
洛锦书一怔,"你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检查室的门一刻不打开,他就一刻也安心不得!
医生盯着面前的墙壁,思忖了片刻,终是开口,"几个月前,她第一次来研究所的时候,告诉我,我们擅自改基因这个实验是在犯罪,她不想让你冒险。"
洛锦书愣住。
他明明记得正芸不是这样说的,她说,医生说很有希望,成功几率很高。
"事实上,这一项技术,我们到现在还没有研究出来,"医生叹息,"但是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技术不成熟?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洛锦书震惊地看着医生,"那孩子..."
"孩子是洛先生的孩子,但是卵子,来自于另一位华裔女大学生,乔小姐找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捐赠者。她说,她要给你生个孩子..."
医生每多说一个字,洛锦书的脸色便越发惨白,他踉跄地扶住旁边的墙壁,"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可以不要孩子...不是非要孩子不可..."
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面前检查室的门,"因为乔小姐在来美国之前,就已经查处了罹患胃癌二期。她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可现在,瞒不住了..."
"洛先生,这个孩子,我劝你不要了。乔小姐的病情如果能够从现在开始得到控制,说不定还会有三到五年的时间可以存活。我们..."
"你胡说八道什么!正芸怎么可能会生病?她不会生病的!她会活得很长久,一直留在我身边!"洛锦书急急忙忙打断他,"我不信,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不信!"
医生无奈,"洛先生,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可是..."
检查室的门被打开,里面的医生探出头,拉下口罩,"谁是洛锦书先生?病人要求见您。"
乔正芸已经醒来,轻轻地转头,就看到了站在病床边上的洛锦书。
他没有坐下,甚至没有握住她的手。
只是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本来应该挺括的肩膀此刻却耷拉着,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眼里有怯怯的,有复杂的情绪,就这么看着她。
医院的灯光很明亮,在这样的灯光下,他的脸依旧是有棱有角的,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可那脸上明明还残留着惊慌失措,虽然他极力掩饰,她却还是看出来了。
她多了解洛锦书啊,她爱了他那么多年,连他的一个皱眉,她就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失望。
正芸轻轻地扯出一个笑,慢慢地伸手,握住他的一根手指,"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的手指很冰,很凉。
她说对不起的时候,他的全身都在疼,疼得他想要弓起自己的身体,可他却不能。
因为他是没有资格在现在喊疼的。
洛锦书将身体挺得笔直,像是打了钢钉一样。
他的手却在抖,不停地,抖。
到现在为止,他终于明白,她那一句太迟了,是指的什么。
正芸看着他,轻轻地笑,眼里没有痛苦,没有疼痛,甚至没有任何的抗争和不满,她只是轻轻地握着他,"很早以前就查出来了。"
早到什么时候?
她记得子弹穿过她的宫,带走他们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查出来了。
那时候,是一期。
如果那时候切除三分之二个胃,可能她还可以活。
可是,她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不想活了。
她开始自我放逐,甚至让自己嫁给骆景兴...
洛锦书看着她,心慢慢地被拖进沉痛的绝望之中...
他从未问过她,从未问过她为什么要嫁给骆景兴。
可是现在,他也不必再问,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只是想,要他死心而已。
可是,他才刚刚把她找回来,他们才在一起看了那么一点点日升日落,人生还很漫长很漫长,他怎么可以承受这样的结局?
正芸还在笑,手指轻轻地想要去挠他的掌心,"你别这样,开心点,宝宝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洛锦书倏地反手,将她的手掌狠狠一握...
"孩子,我不要。我现在就去安排,马上手术,然后接受化疗!我不要失去你!我不要..."
正芸狠狠一震,然后将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你在胡说什么呢?"
她枯瘦的手轻轻地摁在自己的腹部上,"别让宝宝听见,他会不高兴的!"
洛锦书的心口空当当地疼着,全身僵硬得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他狠狠地盯着她,"你别想害死我的正芸,我不许!"
乔正芸轻轻地从病床榻上起身,抱住他,"锦书,我们回去。"
绝望从脚底蔓延开来,将他整个人都绞成一片一片,洛锦书垂头,有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滴入她的颈窝。
他终于明白,她此刻的所有平静,是因为这一切,是她早就已经计划好了的。
她只不过是,在实施她的计划。
正芸冲着他撒娇,"回去吧,好吗?我们还和昨天一样,去看看宝宝的婴儿房,然后你唱歌给我听,我们回家去,我困了。"
病房里很安静,她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擂鼓一样狠狠地敲打在他的心上,一下,又一下。
残忍地,却又是温柔地。
钝痛,锐痛,或者是,全世界已经找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此刻洛锦书的感觉。
他狠狠地捏住她的肩头,"我们就在医院,哪里都不去,我马上去找医生,你马上做手术!"
说完已经放开她,踉跄着脚步往外走。
"洛锦书!"乔正芸忽地追上他,张开双臂拦在了他面前。
她眼神里充满了倔强,像是在说,洛锦书,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想拂开她,她却不让,"这是我们的孩子!他有你的基因,他生活在我的身体里!他是我们的孩子!你敢不要他,我就不要你!"
为母则强。
这四个字,他是第一次深深切切地,体会到。
可却体会得如此痛苦,如此绝望。
正芸咬牙,"要是你想弄掉他,那么我就和他一起,一尸两命死在你面前!"
头顶的灯空空旷旷地投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可也只是虚幻。
他们在背道而驰。
心在一起,可命运,却在渐渐远离。
洛锦书慢慢地蹲下身去,轻轻地抱住她的膝盖。
他的身体因为痛苦而扭曲成了一团,佝偻,落魄,他抱住她,苦苦哀求,"正芸,胃癌的治愈率很高,我求求你,不要放弃你自己,也不要放弃我..."
这个时候,乔正芸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语言。
她只是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痛苦,看着他哀求,看着他,绝望。
"可是,复发率也很高。"
她只有这么一句话。
是让人痛苦的事实。
两个人终于沉默了下去,乔正芸慢慢弯腰,拉开他的手臂,"带我回家,或者,我和孩子寻一个你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她是这样地决绝,连一丝余地都不给他留。
这不像是以前的正芸...以前的乔正芸总是舍不得洛锦书受一丝的委屈。
可是,这更像以前的乔正芸...她在用她的命,爱着他。
洛锦书摇摇晃晃地起身,慢慢地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
医院外面,落雪无声。
他的心已经冻成了一片冰原。
原本以为熬过了最冷的冬天,已经春暖花开,可现在,春天却永远不会再来...
两个人回到了别墅里,一切又回到了安静的时候。
只是这种安静让人窒闷。
心,好慌,好慌。
白天的时候,他们像是最苦大仇深的敌人,乔正芸总是防备地看着他,不允许他说出半个让她打掉孩子的话来。
可夜晚的时候,他们却是最亲密的爱人,如寒冬夜晚的孤儿一样抱在一起,汲取着对方的温暖,然后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她依旧吐得厉害,连夜半都无法幸免。
洛锦书耐性极好,总是会起来给她做饭,做最清淡的米浆,然后喂到她唇边。
乔正芸摇头,"我不能只吃这个,我要吃点有营养的。孩子需要。"
她已经没有了自我。
他渐渐投降,用越发哀伤地眼神去看着她。
乔正芸却自己下楼,开始热牛奶。
洛锦书拒绝支持她的行为,他开始把自己封闭在漆黑的房间里,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回答。
日子开始像北极的冬天,永远见不到一丝阳光。
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如此对待她。
可是情感却告诉他,她在慢慢地遗弃他...
她在用自己的行动教他,如何和她说再见。
他怎么可以允许她这样做?
他们已经抛弃了那么多的障碍,连道德都可以不要,连亲人都可以丢却,她却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他,不允许!
绝不!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啊...
绝望混在血液当中,一点一点地从他的心脏里渗出来,他的悲伤,甚至无处去诉说。
偶尔的夜晚,她也会拉着他的手,"宝宝动了一下,你摸摸。"
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温柔。
甚至觉得,她是在惩罚他,惩罚他来得太迟,来得太晚!
可她却总是笑得那样温柔。
就好像一切都很美好一样。
人在面对生活的时候,或许可以骂出一句我,但是在面对命运的时候,却只能被打断脊柱,再也无法直立行走。
日子慢慢地滑走,正芸的肚子也越来越大。
时光像一首慢悠悠的老歌,不悲不喜地将他们困顿其中,想要挣脱,却又无力。
他们之间,终于彻底沉默了下来。
直到乔司南的到来。
他拿过洛锦书手中的病例,全身颤抖着,将它翻完。
洛锦书以为自己会被打一拳,可乔司南只是慢慢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掏出了一根烟。
打火机在他手中响了好几次,差点燃了他的袖口,烟才被点燃。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又递给洛锦书。
洛锦书颤抖着将烟头捏在手里,全身颤抖得像此刻窗外的落雪。
一抬手,将烟头狠狠地摁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空气中瞬间飘出一股肉皮的焦糊味。
"如果她没了...我也..."
"你也怎样?"乔司南抬头,目光狠戾地望着他,"我警告你,洛锦书,你要是也死了,孩子我和黎洛是不会管的!你别忘了,你曾经是我的情敌!我才不会给你看孩子!"
洛锦书全身抖得更加厉害。
乔司南看着窗外的落雪,淡淡开口,"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还能改变什么?"
让他选择的机会,早已经失去了。
洛锦书瘦得已经脱形,眼睛狰狞地盯着乔司南,"我要让她打掉孩子!"
"已经五个月了,怎么打掉?"乔司南忍住全身的颤抖,"你还是好好和她想一想,孩子叫什么名字比较好,相信我,取名不是个简单的活。"
洛锦书眼中的光终于彻底地暗淡了下去,再也无法点亮。
翌日,黎洛也赶来了加州。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乔正芸和洛锦书,微笑,再微笑。
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矫情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