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是一群孩子。他们什么都不懂,却又什么都懂了。
蓝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里面放着一个美国队长的小玩偶,手指大小,这是他刚刚离开病房之前,艾利克斯交给他的,那双明亮的眸子隐隐蒙着一层泪光,满脸满眼都是笑意,“蓝礼,你说,我会不会变得像美国队长一样强壮?”
那微微颤抖的小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蓝礼的手掌,泄露了内心的恐惧,却倔强地不愿意说出来,只是不想父母担心。
“不,不会。”蓝礼回答到,“因为艾利克斯可比美国队长强壮多了。真正的强壮,不在这里。”他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而在这里。所以,艾利克斯是我认识的孩子之中,最强壮的。”
他轻轻收拢了掌心,塑料制作的玩偶棱角分明,咯得掌心的嫩肉隐隐发疼,却又如此真实。
耳边传来了脚步和地面摩擦的琐碎声响,然后长椅的右侧一个身影坐了下来。是海瑟。不过,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并不美妙也并不壮阔的风景,放任那股沉默蔓延开来,过了一小会,突兀地说了一句,“艾利克斯进去了。”然后又一次沉默了下来,声音转眼就淹没在纽约午后的狂风之中。
“这是好事。”蓝礼开口说道。
这的确是好事,等待了三年,终于找到了匹配的心脏,终于赢得了摆脱先天性心脏病的机会,终于收获了正式开启人生的可能。只要心脏移植成功,身体不会排斥的话。
海瑟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这是好事。”
明明是好事,声音却在微微颤抖。任何一台手术,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率,却依旧有着百分之一的失败可能,倒霉的人,就连一次阑尾炎都可能永远地留在那个手术室里。
乐观的人,看到的是百分之九十九;悲观的人,看到的是百分之一。但在蓝礼看来,心思晶莹剔透的人,看到的是百分之九十九;心态历经沧桑的人,看到的是百分之一。而那些看淡生死的人,看到的则是生命的一个转折点,至于前路风景如何,却不重要。
重活一世,蓝礼终究还是没有能够看透。
“这是好事。”海瑟第二次重复地说道,然后嘴角的笑容上扬了起来,“至少他获得了放手一搏的机会。”
蓝礼抬起头看向了海瑟。他却是忘记了,对于海瑟来说,她甚至放手一搏的机会都没有。可是,海瑟的眉宇之间却没有忿忿不平,也没有疾世愤俗,而是疏朗的坦然和明朗,犹如初/春树梢照亮嫩绿的那一抹晨曦。
海瑟转过头,迎向了蓝礼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时间表出来了。”蓝礼不明所以,海瑟接着解释到,“’美国偶像’的海选时间表,正式出来了。”
蓝礼的眉尾不由就轻轻挑了挑,喜悦仿佛涟漪一般,在眼底轻轻漾了开来,
“第一场就在九月最后一个周五,在明尼苏达,我真想过去啊。”海瑟双手交叉,伸了一个懒腰,如此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却有些吃力,手指微微有些扭曲,手臂伸直无法伸直,但,她终究还是做到了,“如果我告诉妈妈,我想要过去明尼苏达参加第一场海选,你说,她会点头答应吗?”
看着海瑟那明媚而轻快的笑容,蓝礼的嘴角也不由跟着一起上扬了起来,“你明明已经有答案了,为什么还要来询问我呢?”艾丽会同意的,但前提是医生点头。
艾丽和德里克都十分疼爱海瑟,却没有失去原则,他们不会因为海瑟的病情就放任她肆意妄为,却也不会因为海瑟的病情就将她禁锢在牢笼里。海瑟需要的不是特殊对待,而是平等对待。这很困难,无比困难,但艾丽和德里克正在努力。
海瑟翻了一个白眼,毫不留情地吐槽道,“真无趣。”蓝礼却也不反驳,只是呵呵地轻笑着,海瑟高高扬起了下巴,“不过,我今天心情好,我就不和你计较了。我准备参加新泽西的海选。今年纽约没有设置海选现场,而是则新泽西的东拉瑟福德球场(East-Rutherford)。”
“哦,纽约巨人的主场。”蓝礼一下就反应了过来,纽约巨人是美国橄榄球联盟的一支球队,曾经两次夺得联赛最高荣誉超级碗,“那个球场可以容纳五万多人,将近六万人。呼,我已经可以预见了,竞争势必非常激烈。”
进一步得到了海选的详细情报,海瑟的神情变得亢奋起来,“真的吗?你说现场会不会人山人海?然后排队要排好几个小时?说不定,海选就要三天时间了!”激动起来,海瑟不由就手舞足蹈起来,“海选在二月十三日,是整个海选的倒数第二站。你说,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每一站海选可能就需要三到五天时间,因为参赛人数过多。所以,海选从九月最后一周开始,浩浩荡荡地持续到来年一月。
“也许。”蓝礼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二月十三日,这意味着,你只剩下四个月时间好好练习了。你确定要自弹自唱吗?”
“如果不自弹自唱的话,我又没有伴奏带,那我应该怎么办?”海瑟一脸怨念地看着蓝礼,话里话外都在谴责着蓝礼的“不负责任”。
之前海瑟就告诉过蓝礼,她决定演唱那首“野兽”,参加“美国偶像”的海选。为此,她已经练习吉他很长一段时间了,同时也作为她复健生活的一部分。不过,时间却在流逝着,四个月时间,谁都不知道,二月初的时候,海瑟的病情是否会恶化,是否能够完整地演奏吉他。
海瑟想要在九月参加第一场海选,除了按耐不住的激动和亢奋之外,内心深处未尝没有这样的担忧。
“你确定了吗?’野兽’可不是一首适合歌唱比赛的曲目。”蓝礼友好地表示了自己的担忧,结果却看到海瑟扯了扯嘴角,流露出一脸“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的无语表情,惹得蓝礼嘴角的笑容绽放了开来,徐徐落在了眼底深处,“那么,这份礼物就来得刚好了。”
蓝礼拿下肩膀上的挎包,将里面的专辑掏了出来,递给了海瑟。
海瑟不解地接了过来,认真打量了一番。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翻过来看了看封底,眼睛不由瞪圆了起来,满脸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了蓝礼,狂喜地打量着那张脸庞上的神情,然后在那清隽的眉宇之中寻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尖叫声不由就从嘴角溢了出来,“啊!”
紧接着,她就死死地咬住下唇,避免自己的情绪彻底失控,但双手和双脚还是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用尽浑身力气来表达着内心的幸福。重新翻到封面,认认真真看了看,“堂吉诃德。”指尖细细地在封面上婆娑着,低声念了念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似乎咀嚼着这个单词背后的深意,猝不及防地,泪水就决堤了。
蓝礼着实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反应,手忙脚乱地寻找着能够擦拭眼泪的东西,却一无所获。
海瑟紧接着就噗嗤一下笑了起来,又哭又笑的模样看起来好不狼狈,扬起那朝气蓬勃的脸庞,没有掩饰自己的泪痕,也没有在意自己的狼狈,“你可以给我签名吗?”
看着海瑟那泪眼婆娑却傲然绽放的表情,蓝礼轻笑出了声,点点头,“当然。”
海瑟立刻就试图撕扯开专辑的外包装,可是手指却不听使唤,一时间居然没有扯开。她有些着急,却没有向蓝礼求助,而是专注地、认真地、投入地找到了粘合处,然后扯开,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容上扬起来。
蓝礼接过了专辑,打开了内页。在空白的地方写了一句话,然后又签下了名字。写完之后,再次递给了海瑟。
海瑟就这样专注地看着,视线始终不愿意离开那张专辑,仿佛那就是全世界最珍贵的礼物一般,一直到接过专辑,看着那一行潇洒的字体,轻声念了出来。
“致海瑟-克罗斯,
致敬那些黑暗永远无法从我们身上夺走的东西,致敬那些扬帆起航的梦想。一个勇士,一个战士,一个梦想者,一个踽踽独行的堂吉诃德。
永远的蓝礼-霍尔,你的同行者。”
海瑟笑了,肆意地笑了,但泪水却忍不住滑落下来,这是幸福的泪水,美好而甜蜜。她抬起头看了蓝礼一眼,透过那朦胧的视线,笑容就这样深深地留在那双灵动的眸子深处。这样的海瑟,美好得不像话,十六岁的花季,正在盛开。
随后,海瑟再次低下头,开始翻起了内页,嘴里忍不住吐槽到,“上帝,你还真是低调。唯恐有人知道,这是你的专辑吗?”内页里没有任何人物照片,全部都是一张张宝格丽照片,有出租屋里孤零零留在地上的吉他,有地铁光影之中模糊的人山人海,有午夜时分在街道上高歌的酒鬼们……却没有任何一张正面的脸孔,更不要说蓝礼了。
“秘密是留给细心之人的。”蓝礼笑呵呵地说道。
然后海瑟就翻到了内页的最后一页。
一个男人盘腿坐在曼哈顿格林威治村的街道边,身后是破旧斑驳的石墙酒吧,旁边就是一个垃圾车,还有两个倒在墙角的流浪汉,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混乱,深灰色的墙面、砖红色的屋顶、海蓝色的大门、酒红色的窗棂、石灰色的地面。
男人就这样坐在街边,白色T恤和黑色牛仔裤,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束,简单大方,俊朗隽永,似乎刚刚抬起头的时候,镜头就捕捉到了那个瞬间,那双明亮而璀璨的眸子刹那间留下了印记。
那是蓝礼-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