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礼滔滔不绝地阐述着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将自己的准备工作都呈现了出来,双眼专注地看着托尼,真诚而投入地进行着沟通。
托尼抬起头来,在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看到了专注的神采,褪去了刚才的波澜不惊,迸发出了难以想象的魅力。这让托尼不由将眼前的蓝礼和刚才的亨利进行了对比,那种没有任何动静的平缓,犹如一潭死水,一点光芒都没有,脑海里亨利的形象渐渐变得饱满起来。
“你是说,你希望呈现的就是这种效果?看起来犹如死水一般的效果?”托尼开口说道,终于明白了蓝礼的意思。
“准确来说,我希望呈现的是一种平静。不是死水的那种阴暗和绝望,仅仅只是拒绝敞开心扉的漠然。外表看起来无比正常,但内心已经一片死寂。”蓝礼认真想了想,纠正了托尼的说法,然后进一步解释到。
“亨利就是整部电影的核心。在我看来,他的情感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不断波动的曲线。他以为自己是直线,但遇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他身上的破绽就越来越多,一点一点地暴露出来。最后赤/裸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一步一步地走向电影的结局。这是一个过程。”
上一世,阿德里安-布洛迪出演的“超脱”,整个情感的发展就是一条直线,他的爆发和起伏都没有一个准确的方向,只是根植于内心的绝望和悲伤,更加鲜明地展现出来,仅此而已。但摆脱了那些爆发之后,他的哀伤依旧满溢出来,成为一种日常,这使得整部电影里亨利的形象都始终停留在悲伤和阴郁的阶段。
这可以说是他的形象桎梏,外表的忧郁和单薄总是挥之不去;也可以说是他的表演套路,从“钢琴家”到“超脱”,演员的气质始终贯彻其中,这也束缚了他的表演领域。就连在“穿越大吉岭”这样的喜剧电影里,表演套路也没有能够被打破。
当然,这是有好处的。阿德里安赋予了电影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绝望而忧郁的状态。这种情绪无边无尽,充分地让观众感受到了创作者的意图,让那些感同身受的观众深以为然。
但蓝礼却不希望如此。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在表演的推进过程中,呈现出角色的不同深度、厚度和广度,不仅仅是让亨利变得饱满起来,也不仅仅是让结局的推动变得顺畅起来,还是让整部电影的情绪变得丰富起来、整部电影的核心变得深刻起来。
因为蓝礼知道,托尼拍摄这部电影的初衷,远远不仅仅只是讲述亨利一个角色而已,他的目标是教育,是社会,是整个蓝图。对于这份野心,蓝礼表示赞同,他希望成为其中的一份子,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自己的表演还能够取得更进一步的突破。
这一次表现派演技的毕业考试,蓝礼希望能够放手一搏。
托尼的情绪渐渐亢奋起来,他可以听懂蓝礼的意思,这让他不由细细地咀嚼起来;但这一切都太过抽象了,语言无法清晰直白地诠释解说。他终究不是演员,没有表演才能,对于演技的细节和表演的气场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认知,脑海里无法勾勒出相对应的具体形象来,更加无法窥见整个表演的脉络和终点。
这种感觉有些像数学题。眼前的数字和文字都无比清晰而准确,他知道有一个公式可以把所有数字串联起来,他也知道有一个定律可以指向正确答案,问题就在于,他不知道公式和定律,于是那些数字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一堆乱码。
真是糟糕透了!托尼恶狠狠地揉了揉头发,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现在更是一团糟,但大脑还是一团水草般,无法理清一个清晰的思路。
突然,托尼就猛地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那过激的动作将打结的头发狠狠地往外一扯,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头皮承受的苦痛,就连蓝礼站在旁边看着都不由觉得疼,托尼自己更是龇牙咧嘴,但他却全然不在意,一脸急切地说道,“回放,我们去看回放!”
他居然把这个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他是导演,自然不能以演员的位置和蓝礼进行交流,他需要站在导演的位置上重新审视刚才那场戏,再对蓝礼的思想进行消化。这才是正确的方法。“先看一边回放,然后再说。”说完,托尼也不等蓝礼,一路小跑着冲向了监视器的所在位置。
蓝礼和托尼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前后左右都没有人,最近的工作人员也间隔了约莫十五米以上,根本听不清楚两个人的对话,只能从表情上进行判断,试图揣测。结果托尼毫无预警地跑了回来,原本站在原地观望的剧组成员们,顿时炸锅了。
呼啦啦,剧组的工作人员都不明所以,慌张地闪躲开来,片场顿时一阵兵荒马乱,让旁观者全部都是满头问号,不明所以。刚才托尼和蓝礼还剑拔弩张、僵持不下,转眼之间托尼就一路落荒而逃了?这是怎么回事?
托尼还不知道众人的腹诽,当然,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的,一路跑到了监视器前,咬着嘴唇上的死皮,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急切地说道,“回放,回放。”他的要求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应,显然旁边的大家都是一头雾水,托尼却没有解释的空隙,再次扬声说道,“回放!”
这一次,托尼的要求总算是得到了执行,回放开始了。
托尼在观看回放的时候,罗伊快步迎了上前,压低声音询问到,“没事吧?”
蓝礼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剧本呢?”
罗伊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随后而至的内森却是第一时间把剧本递了上去。然后罗伊就看到蓝礼站在原地,直接开始翻阅剧本起来,这让罗伊一头都是问号:还看剧本?这本剧本已经被蓝礼翻烂了——
字面意义上的,真正地烂了,封面和封底是内森重新换过的,但里面的页面翻起了毛边,还有些地方撕破了,空白的地方随手留下了不少笔记。罗伊以为,蓝礼已经把整个剧本翻来覆去地背熟了,而且第一场戏、第二场戏都一句台词没有,为什么还要继续看剧本?
蓝礼对于今天拍摄的戏份了如指掌,包括所有的情节走向和台词铺垫,都是如此。不是所有剧本都值得这样反复翻阅的,比如说“速度与激/情5”的剧本,比起剧本来说,和武术指导、特技指导的交流才是更重要的,但“超脱”这样的剧本,每一句台词、每一幕戏份都具有舞台剧式的意象,却是绝对值得细细研究的。
不过,蓝礼现在只是习惯性的动作。在剧组的时候,阅读剧本其实就是一种思考,不是真正地在背诵台词。刚才托尼的意见,蓝礼也在反复斟酌。
无论是上一世的“超脱”成品,还是刚才的简单交流,都可以看得出来,托尼是一个对镜头无比依赖的导演,但这种镜头却不是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或者达伦-阿罗诺夫斯基那种,通过光影的变化和角度的设置来捕捉表演的细节,托尼的镜头有一种原始的粗粝感,大开大合,接近于纪录片,也可以说接近于舞台剧的观众视角,将表演的原生态记录下来,而后将情绪赤裸裸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这也意味着,和托尼的合作过程中,表演需要再外放一些。这种外放不是指情绪的爆发,而是情绪的停顿,在每一个表演的节点,他需要留下一毫秒或者两毫秒的瞬间停顿。
这样的停顿放在整个时间线上,其实是体现不出来的,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眨眼就已经消失。但在表演过程中,视线的指向、眼神的停顿、表情的微调,却将这一毫秒的时间放大,给予情绪更多的填充空间,让表演变得饱满起来。
直观来说,梅丽尔-斯特里普在“廊桥遗梦”里的演出就是如此。这是一部润物细无声的电影,温和的情感犹如无声闷雷一般,在心灵深处回响。
梅丽尔奉献了看似平凡无奇却活灵活现的演出,她的小表情演技无疑是一大亮点,一个眼神的停留,出神到失焦的瞬间;一个眼神的转移,慌张到惆怅的时刻,这样生活化却戏剧化的表演细节,成就了一个独特的荧幕形象。
不过,梅丽尔是方法派演技的代表人物,她的表演充满了灵性和随意,将自己的表演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
对于学院的表现派演技而言,这就是情绪深浅的钻研和控制。蓝礼需要观看一下回放,对托尼的镜头有进一步了解,才能推演出自己的表演尺度。然后,蓝礼就大步大步地迈开脚步,朝着监视器也走了过去。
罗伊就这样愣愣地看着蓝礼,感觉自己的思绪节奏有些跟不上。先是托尼,而后是蓝礼,这两个人的行事风格完全摸不着头脑,让人瞠目结舌。上一秒,两个人还面红耳赤地争执着,下一秒,两个人就并肩而立地观看回放,时不时还低声交流一下意见。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疯子,另一个疯子,所以,这是两个疯子相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