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阶梯教室之中保持着安静,仅仅只有三层阶梯的教室里座无虚席,所有西装革履的“学生”们都正在专心致志地侧耳倾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讲台之上的演讲人,还有投影仪之上的图片,坐着笔记。
此时,正在进行演讲授课的是一名非常年轻的男人,青涩稚嫩的脸庞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甚至比在场学生还要年轻许多,丝毫不像是应该前来授课的模样,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慌张。
一袭蓝黑色西装搭配墨黑色皮鞋,蹭光发亮的鞋面与笔直垂坠的裤缝交相辉映,闭着眼睛就能够想象到一丝不苟的领带,严严实实地束缚着脖子,似乎已经找不到透气空间——顺着西装往上打量就可以证明如此猜想,蓝灰相间的大条斜纹领带,标准而拘谨的打结方式,完完全全找不到任何漏洞。
就连一头短发都整整齐齐地梳成背头,用发胶发蜡将所有琐碎的发丝全部固定住,纹丝不乱。
尽管年轻,却透露出一股老学究式的古板。
看起来就像……那种十二岁就跳级进入大学读书的天才,聪明才智毋庸置疑,却因为缺少社交能力而被疏离在外。
没有任何胡渣的干净脸庞确实有种白面书生既视感,但他的表情和谈吐,却不会让人感觉到他的生涩。
“……我们就是这样完全失去控制的。”
一字一顿,没有抑扬顿挫,更多是平铺直叙,却在咬字、发音、语调之上做出调整,强调自己的说话重点,“失控”,通过这样的方式引起学生的重视,同时依旧能够保持自己的平稳,将演讲继续下去。
“这名逃犯当天早上已经在奥斯汀射杀了一名警员。他的屁/股中了两枪九毫米子弹……”现场的学生因为“屁/股中枪”这件事而发出低低的笑声,但没有干扰到他的授课,一鼓作气地完成案件背景叙述,全程保持平铺直叙,“……挟持了一名十岁男孩作为人质,正躲藏在一处满是女人和儿童的远郊社区。”
转身展示了几张犯罪现场的照片之后,再次面向听众,语调稍稍放轻柔,没有刻意上扬起来的强势,反而是以退为进地制造出了一个“声音低谷”,把听众注意力柔和地拉扯过来,就好像他们正在谈判现场面对犯罪嫌疑人一般,“现在我们必须专注于一件事:缓和事态。”
“缓和事态(Dees)”。
字正腔圆的发音,在第一个音节“De”之后刻意做出停顿,每一个元音都将嘴型与舌头的位置完整做到位,彰显出学术层面的标准与到位,完美无瑕;但发音却不费吹灰之力,每一个咬字都显得轻松写意,可以看得出来,日积月累的习惯已经融入肌肉之中,无形之中就能够彰显出性格与背景的细节。
最重要的是,“缓和事态”,这个词语,没有加重语气也没有提高音调,却通过发音的缓慢清晰而达到强调作用。
就好像教授轻轻敲打着黑板:这是重点,请标注起来,考试必考项目。
现场听众也纷纷低头做起了笔记,根本无需赘言。
不要说正在拍摄之中的群众演员了,就连站在旁边观看拍摄的卡梅隆和汉娜都忍不住掏出笔记本做记录。
卡梅隆观察得非常认真仔细:截止到目前为止,只有四句台词,最简单最朴素的台词,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蓝礼的表演也没有发力,甚至察觉不到刻意雕琢之处,至少没有情绪的起伏和情感的变化;但台词之间的细节却将霍顿的人物形象隐隐绰绰地勾勒出些许轮廓,这份功力无疑令人惊叹。
在卡梅隆看来,蓝礼的说话语气稍稍没有那么温柔,更多只是柔和——增加元音的饱和度就能够达到如此效果,同时减弱气音的摩擦,避免声线太过粗粝,在听觉层面就能够带来更加良好的体验感。
以前在演技学院的时候,每一位演技老师总是不断强调“台词台词台词”,甚至比表情或者动作更加重要,但学生往往更加习惯于将情感注入台词,通过自己的演绎诠释来赋予台词色彩,似乎缺少了情绪就不会说台词了。
然而现在,卡梅隆终于明白“台词”本身的意义:发音习惯、用词习惯、说话节奏、句式结构等等话语内容,其实就是每个人的身份证明,充分折射出生活习惯、家庭背景、文化底蕴等等,即使没有情绪也能够捕捉到——而且,即使通过学习完成修改,也难免泄露马脚,“基督山伯爵”就是最典型代表。
蓝礼用一段没有多余意义的“说明文字”,展现出了自己对角色的细节勾勒。
卡梅隆可以清晰感受到层层震撼席卷而至,因为太过激动,以至于头皮开始隐隐发麻。
表演,依旧在继续。
“圣安东尼奥警局局长抵达现场,并且使用扩音器喊话,结果反而是强力震慑了劫持者。”
平铺直叙的语速加快,轻盈地跳入结论,却没有赋予情绪批判;只是隐隐能够从稍稍加快却依旧保持咬字清晰的语速捕捉到不屑或者不满,传递出一个信号:这是错误的示范。
果然,随后就做出了进一步解释,而这些解释才是重点。
“当面对所有坚信’我是正确、你是错误’的人,假设,他们心智正常……”他的话语在“假设”之上稍稍加重,意味着此时此地暂时不讨论那些“纯粹疯狂”的案例,探员到场解决问题的前提是,假设这些问题可以解决——而不是假设遇到疯子然后就同归于尽。
他转过头,再次调出照片,呈现出犯罪现场的画面。
“我们必须建立沟通。”此时,幻灯片上呈现的全部都是警方与满地尸体的画面,显然谈判没有能够按照预期发展,“无威胁的沟通。”
一字,一顿:“无。威胁。沟通。”
语言与画面结合在一起,这就足以说明太多问题了,然后,接下来的谈话也就顺理成章,他的视线扫视了一圈全场,稍稍留出了一个呼吸的空档,学生们也就自发性地拿起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明确要求:不让步,不拒绝,耐心倾听。”
简短,高效,直接。
他的整个谈话内容立刻变得清晰起来,现场正在侧耳倾听的学生们纷纷投来视线,然后他的话语又再次恢复了正常语速,“听听对方怎么说。”此时,他的表情首次出现了变化,似乎正在回忆现场状况,又似乎正在寻找准确话语为这句话进行定义——亦或者是回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眼神焦点出现短暂停顿,但随即就再次回到正轨。
“试图理解他,而不是控制他;寻求共同立场,找到共同点。”柔和的语气带着循循善诱的引导和交流,但每一个词语的音节都保持清晰,又让那种框框架架的权威感始终存在,具有一种无形的说服力。
足以让人忽略他的年轻与青涩。
“如果你觉得自己正在争取时间,那么……那是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但关键就在于,让罪犯感觉到有人正在倾听自己。”
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耳边就传来了“叮咚”的声响,这是下课铃。站在门口的探员就打开了教室的灯光,然后所有听众就开始快速收拾自己的笔记和材料,准备离开教室,如同大学课堂一般混乱不堪。
站在讲台上的霍顿表情微微停顿片刻,而后扬起了声音——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扬起声音,再次强调自己的演讲。
“我们的目标是无人伤亡,这才是人质交谈之中的双赢。”
因为扬起声音,不经意间泄露出了他的焦虑……和无奈,因为现场的学员们根本就没有再付出注意力倾听,忙碌的身影就这样自顾自地离开了教室,最后一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在意。
这让霍顿有些挫败。
他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肌肉微微有些僵硬,就这样定格地注视着眼前这片混乱的教室,短暂的沉默瞬间就让他脱离了整个空间,如同他所在的空间被挪到了另外一个次元,与现场的嘈杂和吵闹没有任何关联。
一个沉默、一点僵硬,霍顿与现实之间的格格不入就点到为止地呈现出来。
然后,霍顿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讲义,再次恢复到了此前的说话节奏和音调,轻而易举就被淹没在嘈杂声之中,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坚持把自己的话语说完。
“如果谁对心理策略考试存在疑问,可以周五前来办公室找我。”
说完之后,抬起头,整个教室已经空无一人——显然,最后一句话根本就是对着空气说话,这让霍顿的动作稍稍放慢了些许,似乎可以察觉到指尖的僵硬,内心的涌动刹那间泄露了痕迹,但转瞬即逝。
他再次低下头,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在翻滚起来之前就恢复平静,而后,他利落地整理好文件,一丝不苟地收拾好讲台之上的所有零散文件,确保完全恢复原样之后,转身离开了教室。
“卡!”
大卫-芬奇的声音在教室里响动起来,宣布拍摄暂停,还不等他发表意见,身后的讨论声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息息索索响动起来。
没有人能够例外。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