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尔站在原地,目送着蓝礼的座驾渐行渐远,嘴角的笑容不由就上扬了起来,“他真是一个好孩子。”
不是因为这份礼物,而是因为他的眼神和笑容,有种纯粹的真挚,那是不会骗人的。这让戴尔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到大屏幕的时刻——
即使所有白人都在仇视着他们,即使他们就如同老鼠一般被塞到了社会的角落里,即使他们根本就没有尊严也没有自由,即使他们时时刻刻都面临着生命危险,即使他们的存在都被整个社会鄙夷无视……但是,只要当电影开始播放的时候,属于他的梦想、属于他的世界就开始了,其他都不再重要。
在那一刻,他确信着自己是活着的,他确信着世界依旧存在着美好和梦想,他也确信着未来是存在的。
眨眼之间,半个世纪就过去了,而他的“确信”,全部都成真了。这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然自己承受了无数困难与煎熬,虽然自己经历了无数苦难与折磨,但他依旧是幸运的。难道不是吗?
一个拐弯,蓝礼的座驾就已经消失在了视野尽头,但戴尔依旧没有收回视线,就这样愣愣地站在了原地,等待了许久许久,仿佛耳边依旧可以听到引擎的声响一般,一直到那些声响却全部消失才心满意足。
戴尔转身朝着自己的座椅走了过去,慢慢悠悠地落座之后,这才打开了手中的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文字,他不得不从衬衫口袋里翻找出了老花镜,架在了鼻子上,但还是有些看不清楚字迹,于是又把老花镜拉了出去,这才能够识别出那一手潇洒的字迹。
“致亲爱的戴尔,
感谢我们的简短交谈,再次让我感受到了所谓的真正’热爱’,与年龄无关,与性别与阶级与国籍与种族等等全部无关,甚至与兴趣爱好的对象无关,仅仅只是与真诚有关。每一颗诚挚热忱的心都是值得赞誉的。
就好像太阳,就好像海洋,就好像森林,就好像冰川……这些来自大自然的馈赠一般,那颗真诚的赤子之心也是来自于生命的馈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们:生命的意义没有正确答案,只有自己的诠释与解读,只有属于自己的唯一答案,不可复制也不可抄袭,这是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我喜欢你的答案。
所以,我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赠送给你,希望你永远能够快乐。
附注,如果感兴趣的话,一年以后或者两年以后,你可以询问你的孩子们,让他们在iTuify之上搜索这个名字,也许会有意外惊喜;我不能保证时间期限,但我保证,礼物永远是专属于你的。”
在这段文字的下面,附上了另外一段文字。
戴尔有些诧异,他无法仔细分辨,那段文字到底是诗歌还是台词亦或者是其他什么,但他还是细细阅读起来。
“赠予戴尔,一位热爱生命之人。
你好,我的初心(Hello, My-Old-Heart),你还好吗?你还在我的胸膛之中跳动吗?我一直在担心着,你始终没有动静,几乎不再跳动。
哦,不要把我独自留在这儿,别告诉我,我们已经长大,我们曾经短暂地相爱过;哦,我不想再孑然一身,我想找到一个归宿,我想与你共同分享。
你好,我的初心,时间已然如此久远,自从我们挥手作别;每天都在堆砌着一块石头,在那堵为你铸造的城墙上,确保你依旧安全。
哦,不要把我独自留在这儿,别告诉我,我们已经长大,我们曾经短暂地相爱过;哦,我不想再孑然一身,我想找到一个归宿,我想与你共同分享。
你好,我的初心,是否安然无恙,如何身披枷锁。请你不要担心哪,在里面是安全的,你的确不再跳动,但你也永远不会破碎。
没有所谓永恒,有些事情不是命中注定,但是你永远都不会找到答案,直到重新释放了自己的初心。直到……你重新释放了自己的初心。
你好啊,我的初心。”
细细地,认真地,戴尔就这样反反复复阅读了两遍,然后忍不住就轻声念了起来,逐字逐句地念了起来,有些缓慢,有些迟钝,却慢慢地感受着那些词语在唇齿之间的跳动,如同一阙诗歌般简单而隽永。
念着,念着……戴尔的眼睛就湿润了起来,“你好吗,我的初心”,就是如此简单又如此轻盈的一句问候,却让舌尖泛起了五味杂陈,寻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形容,只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的朋友们总说他是一个疯子,不知所谓不知所云的疯子,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电影,又或者是和年轻人一样观看什么超级英雄电影,就连生活都只能温饱了,却总是喜欢到电影院去观看那些没有意义的电影,鼓捣着与年龄不符的琐事,追寻着那些大城市里文艺青年们才会喜欢的艺术,就这样与社会脱节。
他的朋友们总说他是一个局外人,黑人就应该喜欢爵士和灵魂、三十岁就应该结婚生子、六十岁就应该退休喝酒、辛辛那提就应该拒绝东岸的靡靡之音、穷人就应该放弃艺术、生活就应该脚踏实地、梦想就应该属于有钱人……一个接着一个枷锁,牢牢地套在他们的身上,然后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但,这又是谁规定的呢?什么年龄应该做什么事?什么性别什么种族什么阶级什么文化就应该做什么事?这难道不是那些统治/阶层一层一层套在他们身上的枷锁吗?他们为什么要遵循呢?谁规定生命就只能拥有一种色彩一种方式呢?又是谁规定死亡到来之前就应该坦然接受呢?规定了,就必须遵守吗?
可是,这难道不是他自己的人生吗?
他所关心的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所在意的他都不在乎,他和他们都已经老了,没有精力在互相怨恨互相斗争了,于是,他和他们就接受着彼此的不同,絮絮叨叨、磕磕绊绊地互相扶持着,却不再干涉彼此。
却也无法了解彼此。
虽然他们是朋友,但也仅仅只是朋友而已,他们的兴趣爱好却相去甚远,除了偶尔坐在一起喝喝小酒之外,根本谈不到一起;不过,他倒是挺怡然自得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总是能够寻找到小日子的幸福——
他已经半截身子进入土里了,经历过隔离岁月,经历过种/族/暴/动,经历过天灾人祸,他已经看开了,难得自己有一点点小小的爱好,而且六美元一张电影票难道不比一瓶啤酒来得更加节约也更加划算吗?
他以为他不在乎,他以为他能够享受着自己的生活,他以为他能够刀枪不入,但此时反反复复阅读着这首诗歌,他却再次感受到了胸膛里强壮有力的心跳,一下,再一下,就这样重重地撞击着胸膛,让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
戴尔忍不住就靠在了椅背上,闭上双眼,轻轻低声嘟囔着,“你好,我的初心。”然后,嘴角的笑容就轻轻上扬了起来,绽放出了幸福的笑容,“没有所谓永恒,有些事情不是命中注定,但是你永远都不会找到答案,直到重新释放了自己的初心。”
初心(Old-Heart)。
戴尔的声音落在了“Old”之上,长长地、长长地拖出了一个尾音,然后就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梦见了“盗梦空间”,而他成为了那个男主角科布,能够植入梦境的家伙,他又再次年轻了起来,甚至可以飞檐走壁。
电影总是拥有这样一种魔力,在光影交错之间,记载着所有幻想。即使是最不切实际最天马行空最光怪陆离的幻想,似乎都可能成为现实,又有谁能够拒绝电影呢?
那个下午,戴尔做了一个美梦,一个漫长而幸福的美梦;从睡梦之中苏醒过来之后,戴尔小心翼翼地把那张信笺折叠了起来,然后收藏起来,这件事情,戴尔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也没有想要告诉任何人:
因为那是他的一个美梦,专属于自己的瞬间。
就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般,她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看到了数不胜数奇怪的事情,当睡梦苏醒之后,即使告诉其他人,也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说辞;可是她自己却知道,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现实生活总是如此:爱丽丝长大之后,她忘记了疯帽子;克里斯托弗-罗宾(Christopher-Robin)长大之后,他忘记了小熊维尼;迈克和简长大之后,他们忘记了玛丽-泼平(Mary-Poppins),我们就这样一点一点忘记了儿时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然后告诉自己,这就是长大的代价,却不知道其实已经遗失了最美好的自己。
所以,他是幸运的,在自己人生的末端,他依旧记得那个纯粹而真挚的自己,他依旧能够看到那个“仙境”。
他有种奇妙的预感,那一天是他漫长人生长河里微不足道却闪闪发光的一个瞬间,他看到了最真实也最自由的自己,也看到了最美好最幸福的自己,还看到了最轻松最惬意的自己,他喜欢那样的时刻。
那是他和蓝礼之间的秘密,他吝啬地不想告诉其他人,“嘘。”
注:你好,我的初心(Hello, My-Old-Heart——The-Oh-Hell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