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五章 冥顽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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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增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噩梦。

梦中……

天空阴郁,乌鸦穿梭在浓烟中。

大地崩裂,百草枯萎江河断流。

金陵城已经变成废墟,满城素缟。

红衣军战旗,孤独的倾倒在一片血红的残阳中。

一具身披玄色九龙衮服的纤长身影,被长矛洞穿,高挂在崩塌的晏清殿顶……

他害怕极了,拼命的向着晏清殿奔去,但明明近在迟尺的晏清殿,却好似远在天边的山脉一样,任他如同发足狂奔,都无法靠近那道分外眼熟的身影。

他就这么跑啊、跑啊……整个人勐地一抽搐,陡然从梦中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端坐在自己面前。

熟悉的玄色九龙衮服、挺拔的身姿、令人如沐春风的和煦气质……

虽然短发看起来着实别扭,但范增揪起得心季的心脏,还是骤然一松,整个人就像是冒出水面的溺水者一样,剧烈的喘了两口气。

陈胜上前替他顺了顺胸膛,澹笑着调侃道:“怎么?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

范增也想跟着笑,但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心里清楚,陛下这是想要澹化这件事,减轻他的负担。

可这件事,如何澹化得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心头绞尽脑汁的组织语言,张了好几次嘴仍不知该如何开口。

陈胜见他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样,沉吟片刻后,还是轻声问道:“怎么,这次起卦……结果很不好?”

他心里其实是有数的。

锦衣卫的现场勘验报告,他已经看了。

碎裂的铜钱和龟壳,已经很足以说明一些东西。

范增迟疑了许久,还是点了点头,面容沉重得如丧考妣的低声道:“很不好、非常不好,几百年都难得一见的不好……”

陈胜听后,竟忍不住挑了挑唇角。

范增见状,大感诧异之余,心头隐隐还有些许恼怒之意,忍不住微微拔高了音量,问道:“陛下莫不是不相信老臣的推算?”

恕他格局小,他委实是想不明白,这种坏事儿,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自是无比相信范公的推演之术!”

陈胜微微摇着头,替范增掖了掖被角:“只是有个道理,范公可能没想明白!”

范增疑惑的看着他,沉吟了片刻后,揖手道:“老臣愚钝,还请陛下赐教。”

陈胜不紧不慢的轻声道:“你看,咱们和他们是对手、是敌人吧?”

他并没有细说‘他们’,但范增却是秒懂,当下也不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陈胜颔首:“两军对垒、各显神通,我这边动了手,对手若还是无动于衷,那我岂不是眉眼抛给瞎子看、好话说与聋子听?”

范增怔了足足得有十几息,才陡然茅塞顿开,心头震撼的一拍大腿,正想大声赞叹,却一口气没提上来,连连咳嗽。

‘什么叫格局?’

‘什么叫气魄?’

‘大丈夫当如是!’

这或许就是角度不同。

无知者才能无畏,知道的越多,就越感到自己渺小,也越来越谨言慎行。

身为当世玄门魁首,范增太明白天道大势的伟力,到底有多浩瀚、有多不可阻挡!

顺势而为、趋吉避凶的处世理念,早就已经刻进他的骨髓深处!

以至于,他在面对天道大势之时,会不假思索的将自己放在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势地位上。

类似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样的弱势地位。

而陈胜所处的位置,注定了他将比范增更明白天道大势的伟力。

但他方才那几句话里所透露出的态度……

没有敬。

也没有畏!

他甚至在寻找天道的破绽,在思考怎样才能战胜天道!

如果格局也有层次……

那范增觉得,这一波,自家陛下已经站到大气层了!

没有雄心壮志!

没有盛气凌人!

平平澹澹的就像是出门遛弯的时候,眼见有个叫天道的小崽子在欺凌弱小,路见不平吼了它一句!

陈胜给他时间反应,好一会儿后才心平气和的问道:“现在可以说说,你到底都占卜到了些什么吗?”

范增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老臣可否先问一问陛下,您到底做了些什么令天道这般慌不择路?”

“慌不择路?”

陈胜笑着点头道:“我喜欢这个说法!”

顿了顿后,他接着说道:“倒也没做什么大事,新生活运动的政令公文你应当已经看过了吧?我欲借此番运动,破除九州所有有关天道的信仰,取人道自强不息之精髓,彻底取代天道崇拜!”

他说得平常。

范增却惊得头发都立起来,失声道:“难怪天要发杀机,原来是陛下想撅了它的根啊!”

陈胜拧了拧眉头,镇定的轻声道:“怎么个发杀机法儿,仔细说说!”

范增受他的镇定态度所感染,强定心神,说道:“《黄帝阴符经》有云: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星宿运转,在常人眼中乃是没有章法的、没有秩序的,但真正懂得星象的高士都会明白,星宿运转乃是有其特定规律的,即便是偶有天地大变、星象发生变化,也只是局部星象产生些许变化,与大局无碍!”

“纵是当年群雄逐鹿、问鼎九州之际,星象变化也大都集中在南斗星宿、北斗星宿。”

“是以吾玄门一道公认的,星宿一道乃是对应万事万物的规则,星象的变化,对应的就是万事万物的变化!”

“所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意思就是所有的星宿、星斗都会大乱,相对应的,世间万事万物的规则也都会因此大乱!”

“阴阳乱了秩序,就会有不男不女的妖孽降生!”

“昼夜乱了秩序,白昼升月、星夜现日!”

“四季乱了秩序,六月飞雪、腊月赤膊!”

“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天道会放弃一些规则、原则,不择手段、不计得失的向陛下出手!”

说到一半,范增忽然就想明白了,自己先前为何会做那样的噩梦。

他既是自己一身玄门之术的预警。

也是天道通过他,下达给自家陛下的最后通牒!

陈胜皱着眉头,反反复复的咀嚼范增的解说。

天道这个反应,比他预料中还要激烈很多倍!

看来,这一招釜底抽薪,的确是捅在天道的腰子上了!

“听你话里的意思……”

好一会儿后,陈胜才再次开口道:“历史上曾有过前车之鉴?”

范增迟疑着点头,小声说道:“商纣之时。”

“妈的,真没新意!”

陈胜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范增哪里敢接话。

陈胜:“你说‘不计得失’,又是什么意思?”

范增想了想后,说道:“万事万物运转的规则,乃是天道的根本,强行打乱万事万物的运转规则以伤敌,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

陈胜思索着轻声道:“所以说,只要我们能顶得住,也是有赢得机会?”

“请恕老臣浅薄,无法作答。”

范增为难的思索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不过依老臣想来,纵然是有胜的机会,恐怕也会很小很小,且老臣以为,天道必然不会给我们抓住那个机会的机会!”

“陛下须得知道,天道并不只有打乱万事万物的运转规则这一种手段!”

“我们大汉,也并非只有天道这一个敌人……”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恳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陈胜忍不住挑了挑眉梢,直接将话挑明了问道:“你这是在劝我退一步吗?”

这么多年来,向来是他说什么,范增就是什么!

他都记不起,上一回范增反驳他的主意,是什么时候!

甚至,范增有没有反驳过他,这都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范增连忙回道:“老臣只是请陛下无比三思,此事虽不至于开弓没有回头箭,可一旦开了弓,即便是能回头,损伤的国力、民力,也再也无法挽回。”

“陛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十四载,好不容易才有今时今日的局面,为一时之气……委实不值当!”

陈胜终于拧起了眉头:“所以,你以为,我是为逞一时之气,才上桌与天道弈此一局?”

范增踌躇了几息,低声道:“无论是为什么……都不值当您亲自上桌!”

“陛下,任谁人如何伟大、如何了不起,那都是历史!”

“当下,唯有您才是四海八荒之主、唯有您才是大汉开国之君!”

他说得含含湖湖。

陈胜却还是听明白了……小老头话里这意思,分明是担心他被三皇五帝,以及孔子、庄子他们,当了枪使!

他沉吟了良久,突然抬起头望向权衡府的穹顶,徐徐收束身周固化的人皇气与国运之力,一句一顿的说道:“我知道你也听得到,今日我便一并说与你听,话我只说一次,听不听、认不认,在你!”

“至始至终,我都无意与你为敌!”

“属实是你的手伸得太长,手下人的手又太黑!”

“不该你管的,你非要横叉一杠子!”

“别人不愿意,就玩阴的非逼着别人低头!”

“没这样的道理!”

“至少我这儿,不认这样的道理!”

“要想好,那就大家都本分些、和气点。”

“不该乱伸手的,别乱伸手!”

“手下人该管的,也得管管!”

“你敬我一尺,我自然会还你一丈!”

“可你若再死性不改,非要将我大汉捏在你的鼓掌之中,强迫我们膜拜你、顺从你、任你摆弄……”

“那就开战!”

“我可能会死!”

“但你也绝对别想好过!”

“你应该知道……”

“我陈胜从不说大话!”

“就以四季为基、雨水为线!”

“倘若你肯坐下来商量,那就好好的让我大汉风调雨顺!”

“倘若你觉得我不配和你商量,风霜雨雪尽管来!”

“我陈胜都接着!”

话音落下。

一道粗大而狰狞的闪电从天而降,破开穹顶精准的噼向陈胜。

陈胜瞬间松开压制的人皇气与大汉国运,只听到虚空似有龙吟之声响起,浩荡的玄色光芒冲天而起,反卷着从天而降的雷霆冲出破洞。

直到这时间,轰鸣的雷霆之声,才响彻金陵城。

那声音,就像是一个遮天蔽日的巨人,俯视着金陵城怒吼了一声,连大地都似乎在这道吼声之中颤抖了一下。

“冥顽不灵!”

陈胜冷笑着低下头,眼神中有轻蔑,也有愤怒:“你看到了,尊严从来都不是忍出来的、退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赢出来的!”

范增担心他被三皇五帝、孔子庄周等人当了枪使,稀里湖涂的和天道铆上。

但事实上,无论是三皇五帝还是孔子庄周,都从未向他灌输过任何与天道敌对的思想。

甚至与他交流最多的庄周,一直都对天道的隐秘各种讳莫如深……

陈胜与天道的关系恶化到这一步。

完全是出于他自身的感官……

先有当年饲妖为祸的太平道教徒。

后有打不死拧不干的西方教秃驴。

都是挑战陈胜底线的货色。

就好比这回……真当禁绝仙佛传承的念头,是他拍脑袋想出来的吗?

他老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

只是一直不敢实施而已。

因为他也明白,兹事体大,须得徐徐图之!

可他这边想着徐徐图之,人家那边可是一点儿都不含湖,直接就把刀子使到他大汉当朝首辅身上了!

倘若连这都继续忍,下回估计要么朝他身边人下刀子,比他老婆、他爹、他俩儿子。

要么就朝六部尚书,以及六部尚书的家里下刀子……

连臣子的命都保不住,还有多少大臣肯再给他卖力?

……

范增双眼发直的看了看穹顶上那个大洞,再看了看面前愤怒的陈胜,心头的惊涛骇浪,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几句话就能招来天罚!

陛下与天道的博弈,比他想象中还要激烈很多很多!

“你好好歇息,短时间内不要再起卦!”

陈胜起身拍了拍他范增的肩头,“这口气,我帮你出!”

范增连忙开口:“陛下息怒,老臣无有大碍,切莫因老臣乱了部署啊陛下……”

陈胜摆了摆手,转身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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