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范增面红耳赤的走出英烈祠,二人皆有被喷的睁不开眼的垂头丧气感。
“连累范公与老夫一同受训……”
李斯臊眉耷眼的讪笑着向范增揖手:“愧煞老夫矣!”
话是如此说。
但事实上,他心头其实挺幸灾乐祸的。
他早就料到了,来找大王说这件事,大概率讨不了好。
会被骂的狗血淋头,他真一点不意外,不挨骂他才意外。
但能将范增也一并拖下水、一起挨骂,就很舒坦……
萝卜大家一起吃。
凭什么大棒我李斯一人挨?
范增一脸吃了苍蝇屎般的憋屈感,瓮声瓮气的说:“李公,下回再有这种事,您能否提前与我通个气?”
李斯意外的看着他:“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范公国士无双,堪当百官楷模矣!”
范增用看傻子一样的鄙夷眼神看着他:“你想到哪里去了?老夫是要提前避开你,回回遇上你都没好事,跟着你做事,三天挨九顿……”
他容易吗?
好不容易才逮着这么个机会,陪着大王一起参拜英烈祠,联络一下君臣之情。
眼瞅着都要大功告成了,李斯这根搅屎棍子却横空杀出,连累他不但没讨着好,还跟着李斯一起吃瓜落,被骂的这叫一个狗血临头!
他招谁惹谁了?
李斯:……
范增一挥大袖,一步越过李斯就要快步离去。
李斯却一把抓住他的大袖:“范公慢行,老夫还有话说!”
范增哪里肯听,急声道:“老夫与你这老匹夫无话可说,放手!”
李斯:“那尚书令与吏部尚书之间的公务来往,范尚书要不要听!”
范增只得放慢脚步,无能狂怒道:“老夫前世是作了什么孽,今生才与你这老匹夫同朝为官!”
李斯破罐子破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乐呵呵说道:“老夫能有今日,全赖范公与诸位同僚鼎立相协!”
范增作势欲走:“你到底有没有正事,没有老夫就先走了!”
李斯不慌不忙的一捋清须,老神在在的吐出四个字来:“三司会审!”
范增迈出去的脚步一顿,不着痕迹的的慢慢收了回来:“哪三司?”
李斯:“吏部、刑部、兵部,三司会审!”
范增皱了皱眉头,很快就展眉一笑,揖手道:“高还是李公高啊,老夫就一直对大王说,李公乃乱世之肱骨、治世之能臣!”
所谓的三司会审。
从表面上看:吏部对内、刑部对外,兵部派兵协同。
从内里来看:吏部归儒家、刑部归法家、兵部归大王。
从长远看:此乃最快的竖立三省六部制威严,宣传三省六部制架构的宣传渠道!
从眼前看:还有什么是比三司会审,更能将公审大会闹到九州皆知、天下风雨呢?
前脚还在大王面前被骂的抬不起头来。
后脚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既能平衡朝中方方面面利益、又能多管齐下更好的完成大王所布置的任务的高明计划!
难怪这老混蛋大棒没少吃、位子却越吃越高,圣卷也有增无减!
他这狗脑子,是真好使啊!
而且鬼老灵、人老精,趋吉避凶的本能堪称一绝。
回回都是表忠心胸膛拍得砰砰响,办起事来时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范增清清白白的衣裳,他当然也不愿意来趟这滩混水。
但无论是他也好、还是李斯也好。
无论他们平日里如何油滑、如何惫懒。
真该他们做的事,他们从来不会往外推。
有条件要做,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做,实在没办法坑蒙拐骗也要先顾着大局……
这是他们做事的原则,也是他们能得陈胜信任,能在大汉朝中得任高位的根本原因!
……
“哪里哪里!”
李斯笑容满面的回礼:“老夫能有今日,全赖范公与诸位同僚鼎立相协!”
一模一样的小词儿,就像是在对范增说:‘小样儿,爷还拿捏不了你是吧?’
范增心头一转,笑容依旧的说道:“这是自然,是要李公肯站出来挑大梁,我老范必然第一个站出来,带头支持李公的工作!”
“哎,老夫也想多为大王尽忠、为我大汉尽力。”
李斯一脸无奈的摇头道:“奈何此事大王已点了陈局长为将,咱们这些老家伙,总不能老不为尊的去与后生崽们争功罢?”
想捧杀乃公?
乃公捧杀他人的时候,你范增还在九江替人看坟!
见这老混蛋如同滑熘的泥鳅一般,死活不上当,范增又陷入了无能狂怒当中:“陈局长上台指挥全局,三司各司其责……李公置大王金口玉言于何地?”
大王刚刚才命你协助此事,你敢转头就撂挑子?你眼里还有大王吗?
“范公何出此言?”
李斯诧异的看着他:“我尚书省担纲的本就是承上启下、居中调度之职,老夫何来推脱之意?”
范增张了张口,却无言以对。
两个老家伙大眼瞪小眼的怒目而视片刻,齐齐“哼”,你争我夺的往那厢停靠在马道旁的诸多马车行去。
……
此后一连三日。
李斯每日在权衡殿中召集吏部、刑部、兵部,以及特战局、御史台等等部门的主事官吏,齐聚一堂商议公审大会的种种细则。
每日都会从天明,一直商议到月上树梢,连吃喝拉撒都在权衡殿内……
公审大会之事,就在他们的讨论当中,慢慢的从陈胜原定的特战局担纲,各衙门协助,必要时才请当地驻军配合武力镇压的斩首样快准狠行动……
变成了以特战局为首、由三司共同派遣人员,组建微形审判衙门,深入村镇一级驻点的拉网式的斩尽杀绝行动!
虽然他们更改了陈胜最开始定下的计划。
但陈胜却很欣喜于他们能够主动发动主观能动性,不是想着怎么完成他所交代的任务,而是想着怎样才能将他所交代的任务做好。
于是乎,在第一天李斯将他们商讨会议的会议纪要连夜送入长宁宫,请他审阅之后。
他第二日就将蒙毅派到了权衡殿代表他参会……
三日后,公审大会方案拟定成型,大批快马奔出金陵、大批信鸽飞向各地。
战火才刚刚尘埃落定的九州,就在这些快马与信鸽当中,再一次动荡起来。
全九州都没想到。
大汉一统九州后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大肆论功行赏,而是全九州的清算旧账!
……
洛邑。
红衣军营寨。
季布匆匆跨入帅帐,抱拳行礼道:“末将季布,拜见上将军!”
“都与你说了好多次了!”
帅帐上方,蒙恬身着一身玄色常服端坐在书桉后方奋笔疾书,闻声头也不抬的回道:“可以称呼某家为‘大人’、也可以称呼某家为‘将军’,就是不能再称呼我为上将军,你小子莫要害某家!”
今日的他,长发用一根玉簪整整齐齐束在头顶上,气息平静和气、雍容大度,像靠笔杆子吃饭的文官,多过于像沙场征战的统兵大将。
季布起身,不好意思的笑道:“末……追随将军多年,有些习惯了!”
“这个习惯以后要改!”
蒙恬轻笑道:“听说朝中的御史台,专司监察文武百官、风闻奏报,某家虽不惧他们到大王哪里嚼某家的舌根子,但终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季布闻言,也跟着轻笑了一声……说他们红衣军出身的将领有反心,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日前,蒙恬已经接到金陵发来的公文,他将卸任红衣军第一军军长以及红衣军军团长的职务,升任第一任兵部尚书。
红衣军第一军军长的职务,将由吴广接任。
至于红衣军军团长的职务,以后将和四征、四镇、四平、四安这四等将号一样,成为战时临设,各支主力部队的常设最高统兵大将就为军长。
包括李信、王贲、宋义等等将领,都将陆陆续续的卸任当前的军职,回京入兵部供职……
“看看这个。”
蒙恬笑着从桉头上拿起一份公文,递给季布。
季布上前,双手接过公文,打开细细浏览,而后便失声道:“西北地区审判长?”
蒙恬搁下毛笔,笑道:“吃惊吧?”
“是有点……”
季布沉吟了片刻,正色道:“不过仔细想想,这的确像是大王做的事!”
“不错!”
蒙恬赞赏的颔首道:“不愧是大王的近侍统领出身,觉悟就是比某家高,某家接到这份公文,可是左思右想了许久,才领悟了大王的真意!”
季布想了想,说道:“这是将军追随大王迟了些……说起来,当年我初追随大王之时,曾有幸见识过一件事,至今记忆深刻!”
蒙恬:“哦?说来听听。”
季布说道:“当年陈郡大旱绝粮,大批流民涌入陈县祈活,适时大王令县中官吏于城门施粥赈济流民,却有那狗胆包天的小吏,不但敢克扣大王费劲心力筹措来的救济粮,还敢仗着一身狗皮,在粥棚之中欺压老弱流民至死……此事恰巧被回城的大王撞见!”
蒙恬听得入了神:“然后呢?”
季布轻笑了一声:“大王当着众多流民的面,活烹了那狗东西!适时李相爷闻讯赶来,力劝大王放那狗东西一马,以维护官吏牧民之脸面,都被大王当众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哦,我想起来了,此事就在大王出城为红衣军授旗建军的那一日!”
干干巴巴,没有任何承转起伏的描述。
蒙恬却听得莫名的震撼,好一会才由衷的赞叹道:“此时此刻,恰似彼时彼刻啊!”
他服气,心服口服、五体投地的服气!
人在微末之时,能够感知到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平民百姓的痛苦,这不稀奇。
感同身受嘛,谁都会有!
可处在大王今时今日的位置上,山河在他脚下、社稷在他手中,天下莫不以他为尊、千百年后还会有人高声称颂他名……
身处这样的高位,还能正视那些卑微如蝼蚁、力弱似浮萍的平民百姓,还能将他们的境遇、他们的苦楚,当作一件大事来对待。
这样的人,在任何时代都足以称之为圣人!
“那西北三州的公审大会,某家可就要仰仗季将军与众弟兄,鼎立相助了!”
蒙恬郑重其事的向季布揖手。
从官面来说,他在卸任红衣军军团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指挥季布所属的红二军的权力。
“将军见外了!”
季布亦郑重的抱拳还礼道:“此事我红衣军,当仁不让!”
正事结束之后,二人分作帅帐闲聊。
季布:“将军,平西军那边,回话了吗?”
他口中的平西军,指的便是由前姬周禁军改编过来的大汉屯田军团,又因王贲受领大汉平西将军,所以各汉军部队都习惯性的称呼这支部队为平西军。
在大汉北伐之战中,这支大军虽然一直都是作为威慑军力而存在,并未投入到任何战场担纲作战任务,但北伐之战中多有调动这支兵马配合主力军团进行围堵或恐吓敌军。
可就是那几次调动,就暴露出了这支兵马行动迟缓、兵将松散等等问题……
雍州之战结束之后,红衣军主力第一时间退守洛邑,既有镇压九州腹部,四面支援之意,也有防备平西军之意。
蒙恬迟迟未动身返回京师,就是在做整编平西军的工作。
“还是那副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里来的死样子!”
一说起此事来,蒙恬也是很是郁闷:“要说反吧,看他们这意思,又没那个胆子,可要说令行禁止吧,他们连宋义的建设军团都比不上!”
季布试探道:“要不,我派两个师过去试探试探?”
蒙恬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道:“罢了,大王的意思,还是尽量安抚、整编,能不动兵戈,就不用动兵戈……估摸着,他们也只是心头那口气顺不下去,左右为难而已!”
“他们还顺不下去?”
季布嗤笑道:“当初若不是他们降得太快,他们都已成我们袍泽弟兄的战功了,他们还顺不下去?”
蒙恬装模作样的“啧”了一声,轻笑道:“不利于团结的话,以后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