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整个雍都的局面彻底平静下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这三天里,雍都的朝局发生了一系列重大的变化,先是镇北王萧陌率奇兵平定了叛军之乱,救大雍于水火,而后便是大雍陛下萧隐下了罪己诏,承认自己当年出于私心考虑,中了原丞相齐佑的奸计,谋害了先皇后云氏及其满门,还污蔑并剿杀了大雍的一干忠臣良将。而且,他在诏书的最后还表示自己如此卑劣的行径,已不堪再担当大雍的君王,故而自愿退位于镇北王萧陌,而他自己,则会以罪人之身,在永泰殿中闭门思过,终身不再出世。
此诏一出,举世哗然。不少人扼腕于云氏一族的陨落,更悲愤于萧隐的昏聩和齐家的狠毒,然而斯人已逝,罪人业已被擒下狱,再加上新皇萧陌判了齐佑千刀万剐之刑,还给一众无辜枉死的亡魂洗雪了冤情,并将他们的牌位都列入了忠烈祠,至此,所有的事情也算是有了一个了结。至于以戚天问为首的一众叛贼,除了最早便乖乖投降的那一批以外,余者都是判了斩立决,只待来年开春便可行刑,其诏令之决绝,没有一丝一毫可以更改的余地。
而此时独处永泰殿中的萧隐,对于外界的一切都再没有了丁点儿的兴趣,自从下了那一纸诏书以后,他整个人的神魂便仿佛已经飘远不在了。那日在泰和殿外的一场大战,他损耗了好不容易才将养起来的元气,是以,心疾复发不说,连带着还咳血不止起来。外忧加上内患,导致他的精神差了不少,很多时候,都只是整天整天地坐在窗前发呆。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张德,除了内心叹息以外,也就只能勤加侍奉,以努力让这位主子能够活得更好一些。这不光是来自宁玄意的嘱咐,其实更多的,还是出于他自身的感情。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啊,在他的心里,萧隐总是不同于别人的。
“主子,是时候喝药了。”即使是搬到了这荒僻冷寂的永泰殿,萧隐的一应待遇也没有比从前差上太多,至少,这一碗汤药还是如常送来的。张德一面看着外头昏暗的天色,一面就继续轻声道:“您的身子要紧,还是先调养好了再说吧。”那一日他泰和殿出来之后就因吐血而陷入了昏迷,太医看过之后也只是摇了摇头,给出了和黎烬一模一样的结论:“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只能用补身汤药拖着,捱得一日是一日罢了。”
“调养好了又如何,难不成,你以为我还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么?”冷冷地瞥了眼递到手边的汤药,萧隐黑色的双眸好似蒙上了一层阴翳,再不复往昔的神采和光芒:“张德,我什么都没有了,也再不会有了!萧陌他,他终究是把一切都夺回去了!你看看,离开了千雪以后,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啊!”萧陌就是要让他看清这一点,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自己可是他的兄长啊,是嫡嫡亲亲的兄长啊,可他呢?他根本一点儿情面都不打算留!说什么终身幽闭永泰殿思过,说什么特意留下了他的一条命,实则呢?不过就是明面上的仁义道德!他就是要留着自己,让自己看着他的宏图霸业,让自己愤恨到极点却又无可奈何!他当年尝过的那种落败的滋味儿,说什么也得让自己也尝个遍才罢休!
“主子,您千万别这么说……”张德看着他这副冷酷强硬却又明显趋向于神经质的疯狂模样,一时也想不到太多的安抚之辞,是以,在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才继续道:“真要说起来,那一位靠的也并非是自己的实力,您又何苦跟他较劲,然后再与自己为难呢?”云千雪也好,宁玄意也罢,不管是谁帮了谁,萧隐跟萧陌都不该放在一起比较的。这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自会以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来面对人生。就好比是同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无论再怎么相似,选择的路线也终是不同,没有人会着意批评或是肯定哪一种,只要好好过下去也就是了。
“哼,宁玄意!”被他这一句话给点醒,萧隐捏了捏自己的骨节,嗓音却是越发的低沉了起来:“你若不说我还真是忘了,这一次,如果不是她和黎烬,或许,我还没那么容易会上我那个好兄弟的当呢!”毕竟,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萧陌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需要防范到极致的对手了。而这一回,他同样也是先疑心了这个人,却忽略了那明晃晃打着南诏旗号而来的一男一女。谁能想到,自己派出人去,千里迢迢找回来的神医居然会从一开始就有着自己的图谋和算计,而他的所谓未婚妻,到现在为止也还是一个打着别国公主旗号招摇过市、不知身份和底细的无名人士。而这其中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会被这样的两个家伙骗得团团转!以至于硬生生忽视了那么多的疑点,只一心认定了对方是真的在为自己考虑!呵,终日打雁的人,终有一天被雁给啄了眼睛,他也算是得了报应了。
这话倒也是这么个理。张德无奈地苦笑了一声,索性便把手里的药碗给放到了一边,继而专心致志地开始给萧隐收拾起书桌来。自打被贬到这里来了以后,萧隐每天的爱好也就只剩下这么点儿了,若是还要强行阻止他写写画画,估计这个人就得憋疯了。所以,哪怕明知那些东西对萧隐的健康并无益处,张德也还是由着他去了。说到底,有些事,总归还是要讲出来才能雨过天晴、慢慢过去的。否则,它就会变成一个结了痂的伤口,即便面上瞧着完好,其实内里早就溃烂化脓到不成样子了。
“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那一日你被宁玄意带走之后,都经历了些什么吗?”就在张德垂首默然的时候,萧隐那过于低沉的嗓音就好似来自地狱的呐喊,几乎是贴着耳朵就阴恻恻地响了起来:“你是不是,也在盼着我早点儿死去,这样一来,就可以顺利完成她交代给你的任务了?”